煙塵遠 (農晴依 2001 秋 )
一定是﹁好朋友﹂又快來了。
長久以來,沈婷每當心情低落時,總是這樣自我開解。其實,這是一個很好的藉口,一個月就三十天,經前七天情緒不好,當然是它快來了,接下來七天,若情緒不好,就怪罪因在生理期,諸事不便,再接下來的七天,心情還不好,就想因荷爾蒙作崇,快臨排卵期了,當然躁動不安,等到排卵期過去了,這一星期真找不出理由了,再情緒不好,還是怪罪荷爾蒙吧!反正再等幾天,生理期又要來了,不怪它,怪誰?
難怪大陸女孩們叫生理期來是﹁倒楣﹂了。
中國人的語詞一向豐富,很多辭彙,創得傳神。她初聽一個大陸女孩說:﹁我今天不想去打球,因為我今天倒楣。﹂她先是一楞,繼而失笑,這﹁倒楣﹂可不用得貼切?而台灣女孩叫它﹁大姨媽﹂,像﹁好朋友﹂一樣,這頗顯示出台灣女子傳統的認命姿態,大姨媽可是不管你喜不喜歡,她說來就來的。當它是好朋友,那其實更有點超脫無奈的幽默,反正躲不掉,就當好朋友相待,它來了,小心伺候,它畢竟像朋友,坐一段時間,還是要走的,等它下回再來訪,再說囉!
沈婷常想,就連這一半人口大半生必須月月面對的事,台灣女子與大陸女子竟也這麼不同,大陸女子叫它﹁倒楣﹂,明擺著不服氣的抗爭之態,而台灣女子竟認命到叫它好朋友!想到這裡,沈婷不免嘆口氣,難怪江峰一天到晚叫她離婚,而她,竟如絲蘿般始終糾纏不清。
人與人間的緣份真是這等奇怪,她沈婷,台灣長大的江南女孩,秀氣嬌小,在這半個地球外,碰上江峰這粗氣的典型北方大妞,兩人成長經驗一無交集,竟也能好得跟什麼似的,問江峰怎的名字如此陽剛,她說:﹁嘿!那時人人都得學雷鋒,咱既已姓不了雷,就取個鋒做名唄!後來我那有點學問的爺爺說是金字旁犯干戈,煞氣重了些,給改了山字旁的峰,他說這樣靈氣點兒。﹂
沈婷常覺得江峰沒有什麼太多如她名字般的靈氣,倒是很有點俠氣。
沈婷之所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天天心情不好,誰也知道是她那個已完全沒生命的婚姻把她給拖的,但她無力面對,老繞彎找藉口,怪荷爾蒙怪了這許多年,自己都覺得再也不能搪塞過去了,難怪江峰有時氣極,急得罵她:﹁是妳自己沒用,任他把妳糟蹋成這樣!﹂她覺得語塞,也覺得心底發涼,看來她的無能和軟弱,不僅是走不出張克強為她織的這一張憂鬱網,恐怕連這貼心摯友都很快就要對她不耐煩了。畢竟怨不得別人,是她自己無力,怎的近二十年,竟把自己走成這樣?
今天真是極不寧的一天,沈婷一早洗過澡,鏡前梳妝準備上班前就知道,心裡有股說不出的煩躁。人其實自己心裡有數,有時候,那躁鬱真是到了危險邊緣,雖無法教自己不躁,可是心頭卻是雪亮的。沈婷不能說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躁得這樣,她是知道的,無非是覺得要窒息了,想要衝破網住她的一切吧!
阿寶和阿貝現在都能自己騎車上下學,省了她不少事,不像以前要每天接送,沈婷現在早上出門從容多了。
家離公司不遠,開車加等紅綠燈,也不過十分鐘,老天今早竟像存心跟沈婷過不去似的,古典音樂台一路播著的竟是史特勞斯的﹁風流寡婦﹂圓舞曲,那旋律還真有點挑逗的意味。沈婷眼前跳動著電影翠堤春曉裡那些名流仕女在宮庭裡跳的華爾滋,一時錯覺,以為當年是和穆雲飛一起去看這電影的,再想搞錯了,穆雲飛什麼時候肯帶她去看場電影?是雲翔,她跟雲翔去看的,為了獎勵他在她訂的時間裡讀完了他該讀的書。
奇怪,怎會想起穆雲飛和穆雲翔?她已近二十年不曾想過任何有關他兄弟倆的事了。
沈婷一路心神不寧地到了公司,她到得早,公司停車場很空,她沒去找個離大樓近的車位停,而是停得老遠,她平日一向就停在那,她不知什麼時候起,覺得自己心不在焉,好像再沒力氣來跟這些不相干的瑣事周旋,像停車停那裡這一類小事,竟覺得腦子裡再沒一絲空間來記住它們了,索性就永遠停在一個別人不會跟她搶的地方。她沈婷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一個腦子幾乎沒用的人了?她從前的聰慧伶俐,是讓她自己都佩服的呢!一場婚姻,竟把她磨到這樣?連腦子都退化了嗎?
到了公司,打開電腦,她先上台灣的新聞網站,拜現代科技之賜,雖然鄉關迢遙萬里,但仍每天能看到台灣新聞,雖是有半天的時差,但也著實撫慰了不少鄉情,她真要謝謝江峰,要不是江峰前陣子給她下載了這中文軟體,她那有這個網路新聞好看?
沈婷做工作,一向拚命,但對工作無關的事,常常就顧不到了,像是沿襲了她做學生時的習慣,只管讀書,其他事,就算天塌了,一概不管。
江峰就完全不一樣,與沈婷完全兩碼樣的人,沈婷循規蹈矩,開車不到迫不得已絕不會換道,一路開到底,走的就那一道。江峰卻是一天到晚滿腦子主意,整天試試這個,嚐嚐那個的,她如果開車,一定是見隔壁車道有空立刻就鑽。她常笑沈婷,永遠死守著她的右線道,碰到紅燈停下,擋了人家要右轉的車道,人家在車裡罵得半死,她沈大小姐卻完全渾然不覺。
笑歸笑,江峰對沈婷卻好得不得了,什麼沈婷想不到的事,江峰全替她想好了。
前一陣子就是江峰幫沈婷去下載了這中文軟體,教她如何從網路上去看台灣新聞。沈婷就此像個快溺水的人忽然抓到根浮木一樣,有了一線生機。為了不影響工作,也不想被別的同事看到,原本就比別人早上班的沈婷,到公司更早了,為的是可以流覽二十分鐘中文網路消息。
為了這事,沈婷簡直想抱著江峰親吻一番,江峰是知道她心裡的苦的,這一類的事就像是沈婷的精神食糧。沈婷平日看中文報紙,簡直不像是在﹁看﹂,她對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啃﹂的,如今,居然有這即時的台灣新聞可看,她那漲得讓她常常覺得痛楚的鄉愁,她那始終被張克強嗤之以鼻的戀舊情腸,彷彿一下子得了個小小的出口,她整個人開始有了一點點生氣,她怎能不想親吻江峰?
江峰倒真覺得是小事一樁,她雖知道沈婷的苦,但到底不是一樣的人,她其實並不能真體會沈婷的苦。人與人間就這樣,知道是一回事,真能體會又是另一回事。沈婷不敢期望江峰真能體會她的苦,單單她能﹁知道﹂這一點,沈婷已經很感謝造化了,畢竟,人的苦,針紮般在自己心底,那痛,只有自己知道。
今天的網路新聞,台北幾家報紙的頭條,都不約而同地登了金馬獎提名揭曉的消息,沈婷不由自主地進去看了看細節,大消息都是有關男女主角提名的事,獲提名的男主角之一,已連續第三次提名,前兩次沒得獎,這一次急著發表﹁以平常心看待﹂的事先宣言,以免若最後又沒得獎太失面子。女主角被提名人之一,被人攻擊人品有瑕疵,又被人剛翻出緋聞,備受爭議。
這些八卦,沈婷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間,她震了一下,三個字跳到她眼裡|﹁穆雲翔﹂!是雲翔嗎?她細看,真是他!新聞說,穆雲翔獲最佳導演提名。
沈婷一下子凍住了,這些年,她不是沒注意,但從沒在影劇版上看到過雲翔的名字,除了剛來美國那一年,有天看到一小則消息說雲翔的作品得了全國大專美工創意賽第二名。因為報紙常延遲,沈婷看到這消息時,事情已過去了一陣,那時她初履異地,步伐尚不穩,竟連賀卡也沒寫給雲翔,即使想寫,也不知寄哪,她出國後輾轉聽說穆家搬了,沒有人給她新地址。
也不知是不是一大早就不對頭,心神不寧,雲翔被提名的消息震得沈婷坐不住,真的,二十年了,他到底應了他對她說的話,她忽然急切起來,急著要回台灣去看金馬獎,要看看雲翔如果得獎會說什麼,她不要錯過這時刻!
沈婷急著等江峰來,這點她倆也大不相同,沈婷相信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每天一大早就上班,江峰天天笑她:﹁早起?得看你是條蟲還是隻鳥,你若是條蟲,早起出門不正巧等著被鳥吃?我就是條蟲,絕不早起!﹂
沈婷等著要找江峰給她找機票,她從前從不敢這樣擅自作主,張克強把她徹頭徹尾控制得生氣全無,她不知道如何做這些軌道以外的事。買機票,江峰最在行了,不知江峰大陸那革命家庭裡為啥這多親戚,今天婆婆來,下月媽媽來,隔三月,堂嫂來,兩月前表姪女才剛走……,最奇的是,她居然在台灣也有門八竿子竟打得著的遠房表哥,聽說她媽來美,要飛來這看她媽,所以江峰一天到晚就在找旅行社找便宜機票。
沈婷平日看江峰忙這些,一向覺得遙遠而事不干己,她從沒自己買過一張機票,都是張克強買的,但這回不同,她得先看看有什麼樣的可能,她得回去,不管張克強同不同意。
沈婷急得坐立難安,再沒一刻,她這麼急著盼江峰早點來,一看錶才七點二十分,沈婷簡直要昏倒,江峰幾乎是不到十點,別想見到她人影,這兩個半小時,今天可有的等!
穆雲翔,最佳導演提名!沈婷重新盯回了螢幕,心裡默念著這小標題,思緒整個地飄渺起來了。
那年,沈婷在文研社迎新會上初遇穆雲飛,他大三,她大一。他跟一群新生介紹自己是岡山眷村長大的,沈婷一聽,就說:﹁喔!空軍子弟啊!你叫穆雲飛,你如果有個弟弟,一定叫穆雲翔。﹂雲飛看了她一眼,說:﹁妳猜對了。﹂沈婷後來常想,那實在是件奇怪的事,她的個性並不愛出鋒頭,為什麼那時會那樣冒出那話?是這樣,她才跟雲飛、雲翔兄弟倆結下了這緣份嗎?
雲飛是第一志願考上數學系的,他頗有點傲氣,後來他常跟沈婷說他挺不屑那些唸工學院的,那麼好的腦子,考試那麼厲害,但都屈服於現實,去唸實際的工科,而不願唸理科。雲飛說,基礎理論科學培養的是大師,而工學院培養的不過是高級工匠,他要做大師,不要做工匠,所以他第一志願就填理論數學。
那年才剛滿十八歲的沈婷,是化工系新鮮的天之驕女,初識雲飛,聽他這種論調,沈婷頓然覺得自己矮了半截似的。老實說,她考大學填志願,從沒想那麼多,填志願表時還沒滿十八歲,誰知道真的志願是什麼?就照分數填了。沈婷差了兩分,沒上第一志願電機,但就這第二志願化工,也是全國的頂尖頂了。她以前從沒想過自己該做大師還是高級工匠,直到聽到穆雲飛的說法,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真沒什麼值得驕傲的了。
似乎那時起,就註定了沈婷和穆雲飛的相處模式,他高調,她低調,他好像信心十足,什麼都有道理,她卻總是信心不足,擔心自己做錯事。
文研社裡,居然文學院的同學最少,其他各學院的都蠻多的,但最多的,竟是理工學院的,也許,正因學的是理工,主觀和客觀上,他們也都知道得盡量培養一點人文氣質,才不會讓自己變得像個機器人。
沈婷大一大二那兩年,和穆雲飛分別都非常引人注目,雲飛是文研社裡的大組長,一枝筆,鋒頭甚健,人長得高帥,頗有女生緣,但他一副高傲的樣子,不曾見他牽過任何女生的手。沈婷在粥少僧多的工學院,是朵人見人愛的小花,即使她個性並不愛現,但環境使然,她想不出名都不行。但她好像越來越迷失,功課快應付不來的樣子,誰也不知她怎麼回事,有人說,也許她根本不適合唸工科,只因高中時數理成績太好,選錯了組。
大一、大二時,人人看到沈婷在課業上的掙扎,周圍男同學,人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幫她,但她似乎並不領情。
只有沈婷自己心裡明白,害苦她的是雲飛,她太崇拜他,但他讓她信心全無,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很多年以後,沈婷想起,才覺得也許當年雲飛其實也是很不成熟、很心虛的,他不是故意傷她,只是當年他也不明白,又擔不起。
穆雲飛擔不起沈婷年輕的愛,可沈婷卻決心擔起兩人間長遠的友情,她太年輕,其實還不懂愛是什麼,但她卻知道什麼是友情,什麼是長久。她是靠這樣的認知和那種幾乎與生俱來的倔強,從雲飛給她的各種刻意的不在乎和輕慢中慢慢在成長,每一步都像一隻蟬脫皮時那麼痛。
沈婷大三,雲飛當兵去了。他們不是有色彩的男女朋友,她知道,但她將雲飛視為一個很特別的﹁朋友﹂,或許那是僅僅二十歲,自幼保守,其實並不真知道男女之別的沈婷唯一可以理解的﹁關係﹂。沈婷跟服役的雲飛保持通信,很勤很勤。
也許是沈婷終於度過了大學新鮮人的慌亂和迷失,也許因為穆雲飛已離開她,沒有人再讓她時時信心薄弱,升了大三的沈婷,忽然間像醒了,居然拿到書卷獎,讓旁邊那些平日急著要幫她功課的男同學們忽然間不知該以什麼樣的距離面對她。
沈婷大四寒假時,忽然雲飛來找她,帶了個遠比他自己更高大俊帥的年輕男孩來,說是他弟弟雲翔。
沈婷想起她與雲飛初識,就是因為她猜到了雲翔的名字。她一向知道雲飛有兩個妹妹,功課都非常好,但她很少聽到雲飛提雲翔,她只知雲翔唸軍校,其他的印象很淡。
乍見雲翔,沈婷嚇一跳,他一臉玩世不恭的樣子,看沈婷,並不見什麼熱情或友善,但也不能說是淡然輕忽,沈婷覺得不太掌握得住他到底在想什麼。
雲飛說:﹁婷,我弟託給妳了,我沒有別人可託。﹂就為雲飛這句話,沈婷知道她只能把雲翔接下來了,那是她心裡對雲飛的承諾,是她特有的義氣。
雲翔自幼叛逆,長了個大個子,國中時,在眷村裡老打架,而且總把人打傷。他自己說總是別人看他不順眼找他麻煩,他出於自衛,不得不還手。既已動手,當然得打贏,因為一旦動上了手,不是贏就是輸,輸了下場更慘。這是雲翔簡單的二分法。沈婷問他有沒可能不擠到非動手不可的地步,雲翔瞪著問她:﹁這種事是我能決定的嗎?我不找人麻煩,人家找我麻煩,反正躲不掉,只能動手了。﹂
雲翔闖出更大的亂子之前,穆家二老決定送他去上陸軍幼校,沒想到雲翔唸了兩年,竟然自己申請退學,說要以同等學歷去考大學。誰都反對,就只雲飛支持這個弟弟,雲翔跟沈婷說:﹁我答應我哥要唸大學,他就支持我從軍校出來。﹂
雲飛帶雲翔去見沈婷時已經二月初了,七月就要考大學,雲飛自己五月退伍,他請沈婷給雲翔複習功課直到他自己退伍。
雲翔在公館租了個小房子,裡面一張竹床,一張小書桌,兩把椅子,幾件簡單至極的餐廚具,此外什麼都沒有。
沈婷第一天去雲翔處,拿出紙筆攤在桌上,先問雲翔到底想唸什麼,雲翔居然毫不猶豫就說:﹁我將來就想搞電影。至於考大學,任何與將來搞電影有關的科系,只要進了就好。我哥說的,我如果不唸大學,將來做的再好,也不過就是個高級工匠,要成大師,非得有這學院基礎不可,所以大學非唸不可。﹂
沈婷不禁失笑,雲飛果然很如一,他跟他弟講的話竟像他初識她時說的話。
接下來,沈婷發現真的問題了,雲翔的高中功課簡直一無基礎,別說高中,他連初中大概都沒唸過兩天書。這是什麼樣的挑戰?不到四個月,國英數史地加三民主義六科六冊書,六六卅六,她跟雲翔等於得三天完全消化一本書,這是什麼魔鬼使命?
可沈婷有她天生的執拗處,既已答應雲飛,她就非做到不可。那時大四,沈婷的課已很少,但還有一兩門重課,另外她自己還有個家教,那是她的生活費來源,但她竟然有辦法在這一切中,真的開始了與雲翔並肩的這不可能的任務。
平日活躍的沈婷忽然間好像在校園裡消失了,原來她有空就全在雲翔那兒,每晚趕在十一點宿舍關門前,雲翔陪沈婷一路從公館走回她宿舍。她在路上,一路跟他複習才教過他的東西,她的腦子像電腦一樣清楚,而虧得雲翔竟也承得起。
那天,他們複習國文,知道課本後面選讀的詩詞不會考,但雲翔卻跟沈婷說他昨晚背了蘇東坡的江城子 ——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他也仿這句子寫了幾句,問沈婷有沒有興趣聽。沈婷自然要聽了,雲翔就隨口唸出:「十年天涯兩相隔,待回頭,煙塵遠。﹂
沈婷有點詫異地看雲翔,煙塵遠!這詩句讓她覺得蒼涼,沈婷第一次覺得雲翔實在遠比雲飛細膩得多。
校園裡開始有耳語說沈婷有個一米八幾的男朋友了。沈婷一逕不管,堅守著她對雲飛單純的承諾,對雲翔,她就像個姊姊,那年沈婷廿一,雲翔十八,雲翔如果當年考不上大學,就得立刻去服兵役了。
雲飛退伍回來的前一天,沈婷照著她給雲翔訂的計畫給他做了總複習考試,他居然通過了她的標準。那天,他約她去看了他們相識後唯一一場電影,圓舞曲大王史特勞斯傳﹁翠堤春曉﹂。
東南亞戲院散場後,他陪她走回宿舍,到了大門口,在那棵大椰樹底下,雲翔的手臂撐在樹幹上,嬌小的沈婷幾乎就被他圈在臂彎裡,雲翔低頭盯著沈婷的雙眸,跟她說:﹁沈婷,我跟我哥都不謝妳了,但將來有一天,如果妳聽見大導演穆雲翔致得獎感謝詞時,妳一定會聽到沈婷的名字。﹂
沈婷竟一點不覺得雲翔說這話有什麼狂傲,她只覺得雲翔緊盯著她的雙眼裡有股什麼,這眼神與他們初見時,他那不冷不熱,不遠不近的神情完全是天壤之別,但她不敢細想,她像他的姊姊,她也是他哥的朋友。至於將來,她不敢像雲翔一樣想那麼遠,她當時只想,就盼望雲翔能考上個學校就好了。
第二天起,沈婷再沒見過雲飛和雲翔,她已經給了雲飛一個交待了,該到盡頭的,就該到盡頭了。她跟雲飛﹁交往﹂四年,她甚至不是他的女朋友,是她不懂男女?還是他鐵了心這樣待她,只因她太好,他比誰都知道,一般男子全都配不上她?
沈婷忙著畢業考,忙著辦出國。出國前一天,聯考放榜了,她看到雲翔的名字,幾乎是最後幾個志願,但卻是美工科。她不禁想,也許她太早把雲翔還給他哥,雲飛那最後兩個月給雲翔的幫助一定及不上她,她在跟雲翔去看翠堤春曉之前,雲翔的程度比這好很多的。但是,她又想,還能要求什麼呢?雲翔到底能夠唸到他想唸的東西了,雲翔原先在課業上是完全的零旦,而她與雲翔,竟一起完成了這不可能的任務。
沈婷那年聯考放榜第二天出國,沒打電話給穆家兄弟。
在異國,沈婷不會交男朋友,雲飛沒有教過她。她碰到張克強,他對她全面強勢主導一切,但他也是唯一一個毫不猶豫牽緊她的手,絕不放手的人,沈婷嫁了張克強,有很大一部份原因是因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好,雲飛沒告訴過她,別的好男孩也沒人告訴過她。
二十幾年,沈婷在張克強給她織的婚姻網裡,一步步失去了她的所有光彩,他存心讓她罩上一層灰,因為他知道她的美好,只有把她罩上一層灰,他才能安全地擁有她,而她全不知道自己好不好。
快十點了,江峰終於來了,沈婷幾乎是等在大樓底下迎接她的。江峰那像急驚風的個性一見沈婷就嚷:﹁幹嘛哩?打手機叫我開快點早點來,妳啥事急得這樣?是張克強又怎麼啦?阿寶阿貝沒事吧?﹂
沈婷真感激江峰,阿寶阿貝看這江峰阿姨,像半個媽,沈婷不管是工作上、情緒上、實質上,任何時候覺得喘不過氣的時候,江峰一定會立伸援手,給她這兩個孩子所有可能的支援。
﹁不是,張克強和孩子們都沒事,我想麻煩妳幫我找找便宜的回台灣機票。﹂沈婷一面跟江峰走進辦公室,一面解釋。
江峰再急驚風,倒也傻了,這事有這麼大不了,沈婷這麼不能等,要急著找她?而且沈婷從來沒有自己想去過任何地方,她安於讓張克強為她安排一切,不管她喜不喜歡,她從不會抱怨,怎麼今天忽然急著要自己幫她買機票?
﹁怎麼?妳台灣家裡人沒事吧?﹂江峰的音調裡有著真正的憂慮和關心。
沈婷歉然了,她完全無從解釋今天是怎麼回事,在她腦海裡,甚至連雲飛的影子都淡了,怎麼雲翔倒如此清明地跳到眼前來?她看到雲翔被提名最佳導演這事,提醒了她那最後一晚,雲翔在她宿舍前大椰樹下緊盯她的雙眼,那未說出口的一切嗎?她是想掙脫張克強的網想瘋了,以至失控若此嗎?她怎能告訴江峰她一定要回台灣去,就為了去聽雲翔如果得獎時,將說的一句話?她到底期望什麼?
沈婷知道江峰會怎麼說,江峰會罵她又要大費周章,拐彎抹角,為什麼不面對現實?為什麼不勇敢點?要衝破一張巨網,需要的是全副集中的心力,而沈婷沒這樣的勇氣,她總只想看看能不能就只在那巨網裡找出個小洞口,就先喘口大氣吧!這是沈婷一貫的作法,難道,今天,雲翔的消息,又只是她試圖找的另一個小洞口嗎?
但這回應該不太一樣,沈婷想起雲翔那年背蘇東坡的江城子時仿填的詩:﹁十年天涯兩相隔,待回頭,煙塵遠。﹂
她倆已走回沈婷辦公室,沈婷重新盯回網上的新聞,那上面說:﹁導演穆雲翔這次的參展電影﹃煙塵遠﹄,訴說一個未曾真正開始,卻綿延二十年的故事……﹂
聽到江峰在問:﹁喂!妳到底幹嘛那麼急著要回去?﹂沈婷像回過神一樣,說:﹁喔!沒什麼,就是覺得該回去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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