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馬歷考記   佳林
1983, 07, 07 中央日報


一年一度的考季又來臨了，如今我家那匹黑馬遠在新大陸，也正面臨一次關鍵性的考試，回憶二十年來她的考場歷險，不禁令人驚奇，直可拍案！

二十年前，她幼稚園小班結業，聽朋友說台北市有所明星學校，進他的幼稚園可以直接升小學，直升初中，初中畢業一定可以考上理想的高中，高中畢業當然可以順利上大學。那時我家一兒一女，誰不想兒女成龍鳳，於是去報名領了准考證，那情形好比大學聯考。應考那天，我和外子抱著兒子全家陪考。參加考試和陪考的人，雖然不是人山人海但也算水洩不通。首先找到試場大樓，把孩子送到考試的那間教室，門外居然警戒森嚴，小衛兵把守，門內主考老師核對准考證後，馬上把孩子拉進室內，門上沒有玻璃，靠走道的一方沒有窗子，陪考人什麼也看不到，上課鐘聲響過，我們被趕到樓下校園中，離開走廊時，顧不得想其他，耳中所聞盡是孩子的哭聲，分辨不出是那些家的孩子在哭。陪考人像是落難的一群，到處尋找可以得救的地方。我們對此環境不熟，只有跟著別人的份，找到一個牆角，站在一塊石頭上，隱約的可以從牆角望見窗內六七十個小朋友。前面有位老師主持筆試分發考卷，眼中所見能用筆做答的沒有幾個，因為室內的孩子還沒到拿筆做答的年齡，有位媽媽說，小寶沒有哭，又有位爸爸在叫小美不哭，我跟外子示意，我們孩子也沒哭，下課鐘響了，陪考的人群又蜂擁到前面的走廊，等待著把自己的孩子牽過來，有的己成淚人，有的雖然沒哭也嚇得呆若木雞，我們的孩子居然能告訴我，媽，我沒哭。經歷了那次，我對那種入學考試已經產生了反感，結果孩子雖然沒有進入那明星學校，但在參加考試的歷練上，算是打了一場沒敗的仗，因為她是臨場少數不哭的孩子。

小學畢業，公立學校考得不理想，家住市郊，孩子天生瘦弱多病，仔細考慮的結果，讓她直升母校初中部。校舍建於半山，空氣清新，風光宜人，坐交通車五分鐘就可到達。上學在七時後，放學在五時前，三年的初中生活，她享受到孩子沒有的舒服日子，身體也健康了起來。她頗有個性，是憑小聰明而讀書的孩子，考不好頂多掉幾滴眼淚而已。對於數學，本來不錯，只因和任課老師性情不投，而降低學習興趣，直到最後一個學期，她自覺問題嚴重才提出補習的要求，經友人介紹，請到一位相當好的高中數學老師，每週一次到他家補習，本來三人小班，中途兩個孩子分別離班，一個發展貪玩交男朋友去了，到現在還沒上大學，一個貪心不足既補數學又要補其他，而且在心理上一直期望只有她一個人上榜，結果名落孫山外。如此一來只有一對一的教學了，本來老師是不願意的，但為小馬臨陣磨槍的精神耐力所感動，居然在模擬考畢業離校後，答應她天天下午去做習題，一個月的時間，把三年的課本從頭演算兩遍，結果她以黑馬的姿態，考上了高中，黑馬的綽號由此而得，她並不是個愛念書的孩子，但她是個會唸書而又能把握機會的人。

她升上高中仍然不認真，有次放學回來告訴我，她的數學只考兩打分，我以為問題嚴重，第二天去她學校，準備和老師商議補救之道。但當看到公佈欄上有的班級平均不過十九點五分時，我默默的離開了學校，久之才知學校為應付聯考而採低分政策。殊不知我們學生的數學興趣，就在這低分政策下喪失了。嚴重一點說，有多少資賦優異的孩子被埋沒了，今日如不痛改前非，實在是教育上的大不幸。

我一向不主張學生到校外補習，因為那實在浪費時間。但是高中兩年下來，數學成績毫無起色。她也自覺問題嚴重，所以高三一開始就要求補習，先是請來一位師大數學系同學，還沒上兩次課就嫌教的不好，用口哨和熱門音樂干擾，把人家氣跑了。接著經友人介紹一位臺大化工系新生，每週日準八點半到十一點半，用整整四個月的時間，做三年的總複習，結果聯考居然得了六十分，可見只要認真，就有成果。

高三是個難挨的關口，今日考生面臨升學的壓力，為家長的在愛莫能助的情況下，只有好好照顧她的生活，疏導她起伏不定的情緒，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幫她衝過這道難關。可是不幸的寒假期間，她患了甲狀腺腫瘤，經臺大醫院檢查，認定要立刻開刀，事情來的突然，一時無法接受，我們要求轉診內分泌科，然院規所限未能如願，只好婉謝那位好心的大夫，然後又去榮民總醫院，診斷結果一樣，此時才體會到問題的嚴重性，因為醫生說十七歲的少女患甲狀腺腫瘤，有百分之十五惡化的可能，孩子不知實情，能勇敢的面對現實，以榮眷的身分住進榮總，為她開刀的是國內外科名醫李杰大夫，實際手術時間才十五分鐘，而且癒後幾乎看不出刀痕。當天上午從進開刀房，經恢復室到推回病房足足六小時，期待心情焦急又沉重，默禱上蒼希求那瘤是良性，孩子從入院一直表現的很開朗，對開刀沒有恐懼感，而且意志非常堅強，就像應付考試似的盡其在我，無憂無懼，因為她認為憂懼是無於事的。

住院期間；她和同病房的人相處得很融洽，尤其同室的老奶奶，以及看護奶奶的阿姨。半個月中她看到人生的另一面，也有較深入的體認。住院初期精神愉快，也照自己的計劃念書，但是後期她突然改變，覺得人生實在乏味，不想念書，她眼見痛苦呻吟無力自助的人，每天至少看到一兩位離開人世，被推入太平間。她擔心不知那一天被推走的就是她，我們安慰她、陪伴她，鼓勵她要面對現實，切勿悲觀，因為她的病根已除，出院後就是一個健康的人，實際檢查的結果，她的瘤果然是良性。回家後又休息半個月，返校時老師和同學都安慰她這次考不好，明年再來，不必過份緊張，但她仍然心神不寧。尤其適於此時，發生了轟動社會的強暴殺人命案，被害者就是她鄰班的同學，從此她夜夜惡夢無法自己，雙重恐懼加之於身，我們陪伴安慰誘導，考試在此時已是幾近放棄的姿態，唯一希望的是她身心健康。

畢業和模擬考過後，她整日呆在家中，我因暑假可以天天陪她，盡量和她談些輕鬆事。突然有一天她大澈大悟，暸解到人活著就應該有目標，應該有所事事，即或是等死的歲月，也應該做自己該做的事。她是學生，學生的責任是念書，她決心好好念書，至於能否上榜就靠運氣了。距聯考還有四十二天，她要專注四十二天考驗自己的實力，這明智的決定，獲得全家的支持。集中高中三年的課本，到書店各科選購一本電腦習題作業，每看完一冊，就做一冊習題，我代為核對答案，遇有錯處就仔細檢討，她看書速度不快而仔細，只要念過就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把握。四十二天實在無法看完所有該看的書，但她最後居然能高分錄取，實由專注、踏實、仔細的讀書方法所致。很多人都叫她黑馬，認為她是超水準的表現，其實是別人失常，而她能臨危不亂、鎮定如山，不患得患失，對於生疏的題目根據邏輯推理，運用削減法：逢到倒扣太多計分題目時，決不冒險猜測，對於倒扣有限的題目，就要挺而走險了。

回憶我家黑馬準備聯考的四十二天中，做爸爸的負責消夜點心的採購，原本她的雜務工作，由弟妹暫為代勞，我則負責陪讀，下半夜就睡在她身後的沙發上，睡的腰酸背痛、日夜顛倒，直到現在骨剌的毛病還沒治好，也算是為女兒聯考而得的後遺症。別人為應付聯考都消瘦，而她的體重居然上升了兩三公斤，這要歸功於可口的消夜點心了。當然我們給她的不只生活上的照顧和陪著讀書，最主要的是精神上安定的力量。陪考當天，我們早已訂好了計程車，讓她沒有一點焦急等待的感受，在愛莫能助的情況下，只有待機受命做最盡心的服務，全部考完後，買了兩份補習班的標準答案，她憑記憶所及核算自己的成績，結果和日後聯招寄來的成績單，除作文分數外連小數點第二位都正確，細心和肯定自己的程度，令人佩服。

聯考過後，報紙開始報導各種考聞，尤其發佈了分數普遍提高五十分的消息，使大多數的考生和師長，心慌意亂無所適從。我們家黑馬當然也不例外，說不定可以從還不錯的成績，變成榜上無名的命運，傳播媒體的影響力量實在太大。親友的關心此時對考生都足以加重心理的壓力，所以奉勸世人當你有親朋子女應考時，千萬不要寄予太多的關注，因為那不但無助，反而有害。我們的社會在士大夫傳統思想的薰陶下，一昧重視升學，家長們彼此談話的課題，也離不了你家孩子在哪個學校，我家孩子在什麼班級，無形中成人的成就觀，模擬一個病態的社會，孩子生長在這種社會，承受升學的壓力，拼命在升學路上爬，爬到喪失了自己，擠進大家認為水準的學校，為了應付所謂公平的電腦考試，結果所得是割裂的分屍式的知識，知識分子的悲哀莫此為甚了。學者專家教育諸公，快救救我們下一代吧！

大學畢業，她遠渡重洋去新大陸求學，有個相當階段的適應期，在國外中國人修習理工比較容易，因為台灣的理工教材有的比美國大學還要深，甚至研究所的程度。只要語文程度好，一年取得碩士學位者大有人在。數學本來再差的學生，到國外學生群中也變成佼佼者，這原因有待教育專家和編訂教材者多加思考了。我家黑馬在大學讀新聞系，出去念電影電視，語言和社會背景都是個大問題，初到那兒適逢他們改選總統，來信說留學生到美國讀書，多數都埋首在圖書館或實驗室猛啃書。她學大眾傳播的，她要實地觀察人家的社會，暸解他們的文化，決心從實際事物中學習。她的第一部影片是以一個留學生的故事為背景，在號稱文明的社會裏所受的待遇，其中說明了美國社會的人際關係，在無關緊要處會得到很多的關注；但是在真正須幫助的時候，確又顯得貧乏而無力。我們一直擔心那種題材不會過關時，居然得知深獲教授的讚賞，前年中國留學生在洛杉磯舉辦一次名為「香火」的盛大晚會，由瘦小如她者策劃全局，圓滿的結果肯定了她的學習成就。如今他仍遠在海外，又再面臨一次重大考驗，以一部四十分鐘「華夏子」影片，準備衝過這次考關，願我家黑馬勝利，願「華夏子」勝利。（謹以此文，獻給考生及考生家長）

後記

Hi﹐ 林莉﹐ 很高興能在30年的同學會上和妳碰面。 久聞不如一見﹐尋找故友找妳幫忙必定會有驚喜!!  我電腦中文嘛也通﹐雖不常用且慢如牛步﹐但年過50新不如舊。謝謝妳轉來Cindy的郵件﹐時光剛剛倒轉了30年﹐這會兒又再回撥了4年…..

Cindy 應是胡清揚吧!? What a nice surprise !! 還記得妳們學校的數學考題﹐總是考不倒我。 小女生成了大媽媽了吧﹐我昨晚剛從亞洲回到洛杉磯﹐,時差讓我睡到近中午。 可憐我欠了一桌的工作﹐先告訴我一些妳的近況如何?

多謝兩位小姐!
 
王晉成
2008, 01, 14

Hello 王老師﹐

能夠找到您真是太意外、太高興了。
 
要不是在林莉四年級部落格看到我初中同學金悅梅的名字出現在台大化工系，再加上母親正巧找出她早年登在中央日報副刊，記述我從小到大考試歷程的文章，喚起我的記憶，不經意向林莉提起，分隔32年(1975-2007)以上的師生怎麼可能在異地重逢？

聽您提及今年5月就要搬至大陸定居，益發慶幸及時聯絡上，更要感謝林莉的熱心與超凡效率，她真的讓「往事並不如煙」。

女兒Vivian Chang的兒時好友家住Irvine，我們有時會去探望，希望趕在5月之前可以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