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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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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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六十四年成功嶺大專集訓班生涯回憶(全文)
王駿 2015年7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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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 4/5)
成功嶺上,與槍有關的事情,大概有三件。其一,最是辛苦,練刺槍;其二,打靶;其三,擦槍與分解、組合。
練劈刺,成功嶺與衛武營,都經歷過,苦也!
我極愛看戰爭電影,包括劇情片與紀錄片,對二十世紀之後各類戰爭、戰役,多多少少,也知道個大概,能說個子丑寅卯,雖非專家,但絕對內行。成人之後,電影看多了,深深明白,步槍裝上刺刀,一點用也沒有,影響遠距離射擊精準度,近距離肉搏也沒啥用。
一次大戰,典型的壕溝戰,雙方軍隊不斷攻守戰壕,肉搏戰最多。各類紀錄片都講明白了,一戰那些肉搏戰,或者用鏟子,或者用短槍,或者用其他工具,都比步槍裝把刺刀靈便。
到了二戰,就說美軍吧,稍微輕便一點的,有卡賓槍,和步槍同樣名稱,叫「M-1卡賓槍」。我們服役時,這種槍還普遍存在,輕便靈巧,幾十公尺射程精準,超過一百公尺就不行,但近距離腰射,十分管用。
更短的,就是湯姆笙衝鋒槍,英文為「Thomson machine gun」,小時候看「勇士們」,那班長桑德斯,就用這玩意兒。這種槍,用三十發彈匣,口徑零點四五寸,子彈和四五手槍一模一樣。這種槍,有效精準射程不超過五十公尺,適宜近戰。碰到肉搏戰,何須用刀械,這湯姆笙掃過去,望風披靡。
再往下,就是四五手槍,彈匣裝滿,可以裝八發。彈匣之外,可以先在槍膛裡,塞一顆子彈。所以,滿載裝彈量是九發。這種槍,口徑大,子彈重,殺傷力驚人,打在人身上,子彈出口處,可以撐開一個大洞。
所以,刺槍術云云,與其說是戰技,不如說是鍛鍊體力。只不過,這把戲實在累人。就我所見,從成功嶺到衛武營,沒哪個人真的撐得住刺槍訓練。撐不住怎麼辦?只好靠眼睛。
幾十人,甚至上百人一起耍,班長只有那些,所以,眼睛放亮點,抓住班長看不到那幾秒鐘,兩臂放鬆,槍口朝地,休息休息。等班長過來了,再擺擺樣子,死力平舉步槍,喊什麼衝啊,殺啊的。對於劈刺偷懶,槍口朝地的傢伙,班長們要是發現了,罵人的慣用語是﹕「刺螞蟻嗎?還是挖地瓜?」
與步槍有關的第二件事情,比較受歡迎,打靶!
不過,真打靶前,還得耗費不知道多少時間,去弄那「三角瞄準」。我們這一代,打從高中軍訓課,就學這技倆,到了成功嶺,還是搞這把戲。詭異的是,後來到了衛武營,竟然沒有三角瞄準,甚至,連「三行四進」都免了。這是後話,等我寫預官生涯時,再詳盡交代。
三角瞄準,目的在於校正步槍,微調瞄準具。在小板凳凳腳上,貼一張紙,一個人騎坐在小板凳上,左手拿著一張有孔的小木片,右手拿一支筆。另一個人則是射手,趴在若干公尺之外,伏在步槍之前瞄準,但不能碰到那枝步槍。瞄準者,將視線透過覘孔,鎖定準星,也就是把槍托這兒的覘孔,與槍尖那頭的準星,連成一線。這條瞄準線,往前延伸,延伸到小板凳側面那張紙上。射手大聲下令,要騎在板凳上那人,移動左手小木片,移動來,移動去,最後,使得覘孔、準星、小木片的圓孔,都在一條線上,然後喊停。這時候,那騎在小板凳上的助手,就拿筆,插進小木片圓孔,在紙上畫個黑點。
這種動作,連續三次,紙上就出現了三個黑點。這三個黑點,必須呈現「小正三角形」。這正三角形,面積愈小,顯示這步槍覘孔、準星等瞄準工具十分正確。倘若三角形面積大,又呈現不規則狀,那麼,就要根據三角形形狀,調整覘孔或準星。
這一整套枯燥把戲,就叫「三角瞄準」。
經過三角瞄準階段之後,就是實彈打靶,先打「二十五公尺縮小靶」。以二十五公尺距離,打一張小靶紙。這種「二十五公尺縮小靶射擊」,目的還是在於校正,還是在於微調瞄準具,等於是一種「實彈操作三角瞄準」。這整套射擊技術,我現在腦袋裡面記得清清楚楚。
打完「二十五公尺縮小靶」,把步槍調整之後,就是打「一七五公尺迷彩靶」。
從射擊位置到標靶,距離一百七十五公尺。我清晰記得,我不但打過靶,還幹過「靶溝勤務」。
迷彩靶,人體形狀,有頭有身,靶紙為迷彩裝,靶高超過一百八十公分,整個靶身,有如高大漢子。靶場末端,有高牆,高牆底下,就是靶溝,深度約有三公尺之譜。一堆傢伙,各自帶著一堆靶紙,以及一具人型木牌,預先進入靶溝。基本上,每個人負責一個靶子。
把靶紙貼在人型木牌上,用繩子拉上去。然後,槍聲大起,亂打一陣,主事官宣佈停止射擊,拉槍機,關保險,射擊人員退出位置,靶溝裡面傢伙,就拉繩子,把靶子降下來,細數彈著點。之後,開始搖旗子,報出射擊成績。
如此這般,反覆執行,讓一批又一批的射擊者,打不同紙靶。
別看那迷彩靶,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公分,整體面積比大漢還大,但在一七五公尺遠處,透過步槍覘孔看出去,這迷彩靶只有米粒大小,槍口稍微晃一下,就會錯失準頭。
對我而言,射擊,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之所以難,就難在於「屏住呼吸,右手食指持續慢慢施壓,不知不覺之間,扣動板機,射出子彈」。
要依這種心法,子彈何時擊發,自己都不知道,會被嚇一跳。所以,我始終難以避免,都是這樣射擊﹕「屏住呼吸,右手食指慢慢施壓,最後,突然用力,自己控制,把子彈打出去。」
這樣,當然打不準。
此外,無論成功嶺還是衛武營,都是訓練中心,日子都難受,上靶場打靶,規矩也多,心存被動,自然無法產生積極動力,要把射擊打準。
我後來在花蓮當預官,業務單位,在機關辦公,日子清涼。每個月,軍官團都打一次靶,也是一七五公尺迷彩靶。那時候,就不一樣了,自己挑槍,自己挑射擊位置,選中意散兵坑,自己慢條斯理,調整沙袋。然後,把五七步槍擱在沙袋上,把槍托底板(五七步槍槍托,裡頭有個洞,用來裝若干保養工具。這洞口外,也就是槍托屁股上,有塊可以挑起來的鋼片,平常蓋住這洞。這鐵片,名為槍托底板)扳起來。
如此,槍托抵緊肩窩,而拉起來的槍托底板鋼片,則擺在肩膀上,增加穩定度。
如此這般,一傢伙打十五發,把滿滿一個彈匣,全給打光。打完之後,檢查成果,經常可以命中十發以上,爽也!
成功嶺不一樣,心理沒積極性,鬼混兩下,亂扣板機,當然打不準。不怪槍,那真是好槍,M-1,準得很,是我自己沒好好打。
到現在,腦袋裡還常出現這種聲音,一種從擴音器傳來的聲音﹕「八發裝子彈,左線預備,右線預備,前線預備,開保險,開始射擊!」
此外,還有什麼靶場軍紀,無非是槍口絕對不可朝人,只能朝天;射擊完畢之後,要「清槍」,也就是快速連續拉槍機兩次,確定槍膛裡面沒有子彈,然後關保險,把槍放在依托(一個沙袋)上,然後起身,徒手退出。
說也奇怪,這種簡單的事情,還真是有人學不會。無論成功嶺還是衛武營,還真有人打完了槍,也不拉槍機,也不關保險,端著槍就下射擊位置。這種人,軍隊裡稱為「天兵」。「天兵」犯了靶場軍紀,必然遭到在場所有軍官、教育班長痛斥。這方面,我很賊精,在軍隊裡面,絕對不犯此類沒腦袋錯誤。
我印象裡,無論成功嶺還是衛武營,都是臥姿射擊,人趴著,槍放在沙袋上,這也是美軍新兵訓練模式。大體而言,臥姿射擊較精準。最爛的,是立姿射擊,因為,沒有依托,純粹只能靠兩手抓槍。我沒見過,但聽人說,當年金門防衛司令部辦各師射擊比賽,都是站著打,實在不簡單。我後來在花蓮服役,軍官團每月打靶,去花蓮佐倉公墓附近靶場,射擊位置竟然是半人高散兵壕。
那種散兵壕,大概一公尺多,水泥構工,人站進去,肩膀以上露在外面,壕溝前面就是沙袋。所以,人站在散兵坑裡,肩膀以下靠著散兵坑牆壁,而槍則擱在沙袋上,從人到槍,都有依靠,穩定性大增,射擊精準度果然不是蓋的。
美國好萊塢電影,常有步槍打不準,手槍倒一槍撂倒一個情節。咱們服過兵役的,才曉得那真是胡說八道鬼扯。依我經驗,步槍真的很準,只要好好瞄準,沒有打不中的。
與步槍有關的第三件事情,就是槍枝保養,包括擦槍、拆解、組合。這方面,經常檢查,理論上,倘若不合格,放假日就會「禁假留營」。當然,從成功嶺到衛武營,從大專集訓班,到預官入伍教育,都是大學生,都是國家之寶,都享有集體關照與集體特權(和一般入伍士兵相比),所以,我從沒聽說,真的有禁足留營的。
我在衛武營,棉被摺得極爛,內務檢查常被扣分,常被威脅禁足不得外出,但每週日照常放假。知識即力量,我們讀大學時,真是天之嬌子,整個台灣社會都寵大學生。
擦槍,最重要的,就是清理槍膛。其實,無論在成功嶺還是衛武營,所謂擦槍,所謂清理槍膛,全是鬼打架,認真不得。為何如此?理由很簡單︰在成功嶺與衛武營,實彈射擊都有指定槍枝,那些槍,事後都是由士官班長清理。受訓學生所拿步槍,全都卸除了撞針。這種沒了撞針的槍,有如沒了陽具的男人,是太監槍,有如聾子的耳朵,擺著好看的,一點用處沒有。
實彈射擊過的槍,槍膛還真是得好好清理,倘若不清理,等彈藥化學物質侵蝕槍膛金屬壁,長出斑斑點點,就叫「麻膛」。步槍一旦到了麻膛地步,就好像人得了癌症,很難搞。
因為受訓學生步槍沒撞針,沒法子射擊,所以,自然不必擔心彈藥煙火污染槍膛。這種槍,我們卻每天都擦,槍膛每天都清理,彷彿給瞎子點眼藥水,粧點門面而已。每次擦槍,都猛烈使用擦槍油,把一柄步槍擦拭得精光賊亮。槍膛裡面,也倒入擦槍油,一再拿通槍條(長條金屬,頂端有個孔眼,拿長條破布,從孔眼中穿過),在槍膛裡來回用力摩擦。
後來我才曉得,其實槍膛不能這樣導入大量擦槍油,因為,要是如此,一旦用於射擊,子彈發射之後所產生爆裂火焰,會引燃油漬,後果不可設想。不過,反正那些槍也沒撞針,不會用於射擊,我們就猛烈倒油,猛烈用通槍條上下拉動。
槍枝分解,這M-1步槍分解之後,有個零件,長得像飛機,綽號叫「小飛機」。我已忘記,那東西是槍枝哪個部份,作用為何。但我清晰記得,這「小飛機」很邪門,你必須以這個方向裝進去,倘若裝反了,步槍卻又照樣能組合。亦即,即便這零件裝錯了,裝反了,步槍照樣能組合,你都不知道,自己裝錯了。
所以,上教室課時,教育班長示範特別仔細,特別關照,讓底下所有學生,跟著照做,以慢速分解動作,把個人步槍分解,再一步步根據班長指點,給裝了回去。然而,不管上頭班長如何仔細,如何清楚,如何耐心,如何費時,把整個過程講得很明白,底下照樣會有某些人,把零件給裝反了。
這些教育班長,經驗也豐富,曉得一定會有「天兵」,裝錯弄錯。所以,上完分解、回裝課之後,所有教育班長全部出動,按班建制,要每個受訓學生,把步槍重新拆開,檢查內容。
實實在在,真的抓到一批人,那「小飛機」裝反了。
與成功嶺步槍有關的記憶,大概就是這樣。以後寫衛武營時期,還有其他與相有關故事可說。
說完步槍,講講刺刀吧。
那M-1步槍本來就又長又重,槍尖加上帶鞘刺刀,槓桿原理作用,槍托這兒實在重得要命。練刺槍術時,刺刀一概不准出鞘,全包在爛皮革刀鞘裡。休息時,大家自然把刺刀掏出來把玩,有次野外課,休息時,有個傢伙拿出M-1刺刀,沒耍幾下子,刺刀竟然斷了。
按規定,這叫毀損武器,真要一板一眼辦,得吃軍法官司。而且,全連軍官,都要連坐。我記得很清楚,連長曉得,這人家長(或者家裡親友),在高雄前鎮六十兵工廠任職,就私下壓住此事,要這受訓學生,通知家長,探親日時,帶一把M-1刺刀來。
真的,事情就是如此,那受訓學生家人偷偷捎來M-1刺刀,然後,把那斷刀帶走。反正,也就是一把刺刀,很容易作手腳。
這事情,當時根本沒人發作,全連學生兵都知道,大家也就是私下講講。換成現在,保證壹週刊、蘋果日報會大做此事。
要講野外課,就不能不提赫赫有名的「三行四進」。寫這長文之際,我只記得「三行四進」,七項名堂當中,只記得一個讓我吃足苦頭的「滾進」,其他完全沒印象。上網查了一下,答案是「爬行、側行、潛行、躍進、伏進、便步前進、滾進」。
這七類動作當中,滾進最讓我難受。
我天賦異稟,有許多事情,和一般人完全、完全、完全不一樣。比方說,我完全不能碰咖啡因,喝一點點咖啡,就會嚴重胃抽筋;比方說,我完全不能碰酒精,只要喝一點點酒,就會徹底醉趴;比方說,我對旋轉極度敏感,稍微選轉,就會引發嚴重「motion sickness」。
讀小學(還是國中)時,台南有個元寶樂園,裡頭有台灣最早的雲霄飛車。這雲霄飛車,英文稱「roller coaster」,香港叫「過山車」。民國五十年代,台南元寶樂園,建了個雲霄飛車,當時轟動台灣。其實,那玩意兒拿今天眼光來看,其實十分小兒科,但在當時,卻是台灣第一名。
我小時候,去台南,玩元寶樂園,坐一次雲霄飛車,下來之後,天旋地轉,沒完沒了吐。
距今三年前,也就是二○一二年八月,和朋友去Orlando Florida,那兒新建了個「The Wizarding World of Harry Potter」。門票挺貴,入門費一百多塊錢,進去之後,這才發現,裡面所提供的遊戲,十之八九,都是轉來轉去。我先玩了幾趟慢速小轉遊戲。後來,玩了一次激烈大轉,下來之後,整個人好像死了一般,不但沒法站,連坐都坐不穩,只能攤在路邊椅子上,連續嘔吐,膽汁都吐出來了,腦袋還是難受。
成功嶺那三行四進,其他六樣行進,倒也罷了,那滾進,可要了我的親命。
小土坡一個,真的,不高也不陡,也就是十幾二十公尺吧,大家輪流,全副武裝,鋼盔、步槍、刺刀、水壺,一樣不少,抱著步槍,往下頭滾。滾完一趟,爬上來,等著滾第二次。我滾第一次,滾完就站不住了,勉強滾第二次,死了,滾完就大吐。
成功嶺,軍官、士官兇是兇,但都怕出事。那年代,大學生可值錢了,不像現在,一塊錢可以買五個大學生。所以,教育班長斥責兩句,就擺手讓我一旁歇著。其實,我只是不能滾進,爬行倒沒問題。不過,因為滾進出了問題,引發大吐,所以,後來他們也不怎麼敢讓我爬行。以至於,結訓前最赫赫有名,最轟轟烈烈的「震撼教育」,他們就不讓我去,我只能站在場子外頭高地,往裡頭瞧。
震撼教育,大概是結訓前幾天的事。爬行場地挺寬闊,地上插滿等距金屬條,分隔成許多爬行道。整片爬行場地,距離地面大約一公尺之處,鋪上網子,那網子,就靠金屬條支撐。場地前面,有突起土堤,土堤上,每隔若干公尺,就有一挺三零機槍(二戰時期美軍重機槍,口徑零點三寸,所使用子彈,與M-1步槍一模一樣),由教育班長操槍射擊,旁邊有軍官督導。
那土堤,遠高於爬行場網子。亦即,受訓學生在地面爬,上頭一公尺處,有網子,而土堤上機槍位置,又比網子高,這樣,確保安全。而土堤尾端,也就是承受機槍子彈方向,則是更高的圍牆。我在成功嶺時,曾聽人說,說是以前那尾端圍牆,高度不夠,以致於,三零機槍子彈飛躍過去,成了流彈,以致傷人。
那機槍射擊,根本就是點放,噠噠噠幾下,然後停頓,之後,再噠噠噠幾下。從來就沒有連續十幾發連放,更沒有掃射,就是斷斷續續點放。一來,節省彈藥;二來,槍枝老舊,免得炸膛;三來,事關安全,免得傷人。
在爬行場地外緣,則放置許多半磅炸藥,間歇爆炸,平添戰場氣氛。莫看炸藥只有半磅,炸起來地都會震動,爆炸之際,火光閃爍,黑煙直冒,還真是嚇人。
這震撼教育,全體學生在起點(也就是爬行場尾端)就緒之後,全部臥倒,右手抓著自己步槍揹帶,往前爬行。邊爬,身旁半磅炸藥間歇爆炸。我站在場外高地,和其他無法參加的傢伙(當然,不是只有我被禁止爬震撼教育),看著場內爬行大典。此時,就聽見身旁有個少校還是中校說道﹕「半磅炸藥,算個鳥事,真的轟炸起來,一個炸彈就是幾百磅。」
爬,爬,爬,大概要爬個百來公尺吧,爬到後來,眾人氣喘吁吁,終於爬到盡頭,從機槍與機槍之間的土堤空隙,站起身來,平舉步槍,往前衝鋒,邊跑邊喊「殺」。最後目標,則是一堆人偶,拿刺刀在那人偶上戳幾下,這才大功告成。
幾十年前舊事,沒法子有系統回憶。想到多少,就寫多少;想到什麼,就寫什麼。接著,寫洗澡吧。
高中畢業後成功嶺大專集訓班,真的比大學畢業後衛武營預官入伍教育高明太多。我在成功嶺,室內洗澡;在衛武營,室外露天洗澡。
成功嶺澡房,距離營房有段距離,得全連帶隊前往。洗澡房,木造平房,有屋頂有牆壁,當然還有門。室內有點像游泳池,四方形水泥大水池一個,裡頭裝滿水。水泥池四周,就是走道。四方形走道後頭,就是四面牆壁。亦即,整個室內,外緣是牆壁,之後是四方形環狀走道。剩下的,中間就是大水池。
牆壁上,有無數木頭架子,用來擺放衣物。
浴室外頭,有水泥場地,類似連集合場。每到黃昏時節,那澡房接二連三,不斷有連隊帶來洗澡。隊伍到了之後,先在集合場水泥地上站定,脫衣、脫褲、脫鞋、脫襪,身上就剩下一條內褲。裡面洗澡連隊洗完了,拉走隊伍,就輪到我們洗。
洗澡,當然是戰鬥澡,但我印象裡,絕對不只三分鐘。因為,畢竟是大專集訓班,不是一般新兵,國家重視,軍方也不敢出事。因此,每次洗澡,帶隊值星班長都強調,入場與出場,嚴禁快跑,以防滑倒。所以,就我印象所及,無論在成功嶺還是在衛武營,洗澡這檔事,固然緊張,固然大呼小叫,固然呵斥不斷,固然時間緊迫,但絕對沒有壓縮到三分鐘地步。
洗完澡,隊伍拉走,回到自家連集合場,吃晚飯之前,還有精彩節目。這精彩節目,就是蒐集脫下來的臭襪子、內衣、內褲。
說起來不信,我在成功嶺,以及在衛武營,這洗澡後蒐集臭衣、臭褲、臭襪過程,竟然一模一樣。
簡單點說,每班派一個傢伙,名為「內務班長」。這內務班長,得拿繩子(忘了是塑膠繩還是麻繩,但那繩挺粗),把所有內褲串起來(繩子穿過每條內褲一個褲腿),也把所有內衣串起來(繩子穿過兩隻袖子),然後打結。所有內衣褲,都寫得有受訓學生姓名與編號。而那繩子,也有記號,寫明了是幾營幾連。
至於襪子,則是極度不衛生,極度噁心。襪子上頭,沒有姓名,所有襪子攏做一堆而已。
每天傍晚,自有四分之三噸中吉普,到連集合場來,蒐集這些東西。我後來才曉得,髒衣物蒐集之後,拿到委外經營洗衣工廠,丟進大鍋,用肥皂水滾煮,如此而已。
第二天,洗澡前,四分之三噸吉普車,會把洗淨內衣、內褲、襪子,送到連集合場來。洗澡前,個人按照姓名與編號,領取自己的內衣與內褲。至於襪子,我靠,管你是誰的,反正就是每人兩隻。那襪子,前一天也不曉得是誰穿的,反正,今天就輪到你穿。
千真萬確,我高中畢業大專集訓班、大學畢業預官入伍,洗澡與換衣,都是這麼幹。
說完洗澡,再說吃飯。
這檔事,我衛武營時期記憶清晰,而成功嶺時期,則記憶模糊。
現在如何不知道,在民國六十年代與七十年代初期,照成例,陸軍除了機關與特別情況之外,一般而言,用餐都是以營為單位。我後來在衛武營,就是全營吃飯。而海軍陸戰隊,則一向是以連隊為吃飯單位。所以,陸軍部隊是「營廚房」,而陸戰隊則是「連廚房」。
成功嶺,比較怪,廚房是營廚房,烹煮全營餐食,但用餐卻是以連為單位。前面寫過,成功嶺兩層樓鋼筋水泥營房,最左邊是大寢室,中間是樓梯,右邊是教室兼餐廳,最右邊是廁所。這當中,還有什麼連長寢室、士官寢室什麼的,但我不記得確切位置,反正一定有。至於有沒有槍室,我毫無印象,可能有,可能沒有。
應該有槍房,因為,如果沒有,那麼,全連訓練用M-1步槍放在哪兒?不過,我委實不記得在哪兒。但我清晰記得,衛武營時期,木頭雙層通鋪床之間,是走道,走道中間,好像公路上的Divider一樣,擺了長長槍架,上頭架滿M-14步槍。
成功嶺連隊營房,百分之百確定,沒有廚房。每天吃飯,食物都是從其他地方運來。怎麼運來的?怎麼弄進餐廳(我那連隊,住二樓,倘若外頭送食物進來,必定由樓下連集合場,往上抬,抬進餐廳)?我全沒印象。
那餐廳,就是教室。平常是一排排桌子,桌子後是椅子,那格局,就和我們讀高中時,補習班教室一樣。每到吃飯,要趕忙改換陣勢,弄成用餐格局。所以,每天就這樣擺來擺去,實在浪費時間。
一天三餐,食物品質實在不怎麼樣,我只有攏統印象,食物品質不好,連我這從小家貧,飲食節儉的十八歲孩子,都覺得成功嶺伙食差勁。我要求的不多,我從小對飲食就不講究,直到現在,望六十了,對飲食還是隨便。但即使如此不講究,如此隨便標準,在我印象裡,那成功嶺膳食實在差勁。不但成功嶺大專集訓班伙食差勁,後來大學畢業,在衛武營入伍,服預備軍官役,那衛武營的伙食,也爛得可以,每桌四菜一湯,醬瓜炒肉末就已經是最佳菜餚。
講完膳食,接著講講早點名與晚點名,先說那連集合場好了。
我那連隊住鋼骨水泥兩層樓營房,樓上一個連,樓下一個連,我住樓上。這鋼骨水泥兩層樓營房前面,有塊長方形水泥地,就是這兩個連的「連集合場」。每天上午起床後,有早點名;每天晚上,睡覺前,有晚點名。名曰「點名」,其實根本不點名,就是全連集合,由值星排長向連長報告,實到多少人,病假多少人,事假多少人,休假多少人。其他,就是唱歌與訓話。
全連共有三個排,集合之後,站成「ㄇ」字型,每個排站一邊,中間空槽,則是連長或值星排長,或值星班長站那兒,反正,誰主持這節目,誰就站空槽缺口那兒。
剛上成功嶺時,大家都是活老百姓,搞不清楚軍隊裡規矩。有時候,某個連隊已經集合完畢,站好了「ㄇ」字隊形,連長已經站在凹槽缺口那兒開講了,其他連的散兵遊勇,經過這個連,竟然不曉得避開點,從外圍繞過去,竟然直直走凹槽缺口那兒,從連長背後走過去。這是天大禁忌,要倒大楣,肯定會被喊過去,痛罵一頓。
各班長與排長,每個星期輪流擔任值星。值星班長,揹條值星帶,右肩左脅斜揹著,藍白紅三色,軍隊裡,說那是青天白日滿地紅。不過,倘若讓法國人瞧見了,大約會納悶﹕「怎麼台灣軍隊裡,值星班長把法國國旗,給揹在身上了?」
值星排長,也有值星帶,紅通通一長條,揹在身上,曉得的,知道那是值星排長;不曉得的,還以為這排長今天穿軍服當新郎,批紅掛彩,等著迎娶新娘。
每星期六中午,全連集合,值星排長與值星班長交接。那交接大典,還有一套儀注,有一定姿勢與動作。反正,新任值星班長與值星排長,就此上任。我不太分得清楚,值星班長與值星排長執掌究竟有何差別?反正,就是在未來一個星期之內,管這個連隊大大小小諸般雜事,而最主要的事情,就是整隊準備早晚點名。等整隊完畢,口令喊完,才由連長出面。
早點名比較簡單,蓋因這一天才剛開始,之後吃飯、上課、出基本教練、出操,幾大套節目,一個串著一個,等著上場。所以,早點名訓話簡短,不能拖延。大約,主要就是唱陸軍軍歌,相關長官講幾句話,就告解散。
晚點名就不一樣了,一天即將結束,後頭沒有其他節目,不怕塞車,長官們有得是時間,擺弄底下一百多人。值星官整好隊伍,向連長報告實到人數之後,唱「總統蔣公紀念歌」。唱完之後,連長開講。運氣好點,幾分鐘也就講完。運氣背的,真能連訓半小時。運氣背到家的,連長訓完,排長訓;排長訓完,班長訓,真要鬧到呵欠連連,才放人上床睡覺。
記憶裡,我六十四年暑假在成功嶺,早上唱陸軍軍歌,晚上唱「總統蔣公紀念歌」。那年四月,正如火如荼準備大學聯考,四月五日,老蔣死了。所以,成功嶺上各連隊天天在晚點名大典上,唱老蔣紀念歌。後來,等我大學畢業,服預備軍官役時,早點名還是唱陸軍軍歌,晚點名則改成唱「我愛中華」。
我們這一屆上成功嶺大專集訓班,還沒有「成功嶺之歌」,也就是那什麼「國旗在飛揚,聲威浩蕩,我們在成功嶺上,‧‧‧‧‧。」要到三年之後,也就是民國六十七年暑假,這歌才首度問世,以後上成功嶺的傢伙們,又多了一條軍歌。
大約,從第二週開始,要輪流站衛兵,睡下去之後,半夜裡被喊起來,先去撒泡尿,然後著裝,長袖長褲野戰服,外加S腰帶與刺刀、水壺,頭戴鋼盔。這套裝束,就是打野外服裝,有個名堂,叫「甲種服裝」。我不記得,有沒有「乙種服裝」或「丙種服裝」,但明確記得這「甲種服裝」,讓人最不舒服。半夜睡得好好的,被喊起來之後,穿這死人頭甲種服裝,然後,拿著一桿木頭雕刻成步槍形狀的木槍,站在走廊上。一班衛兵時間,應該是一個小時。站完了,安全士官會喊醒下一班衛兵,他著裝,我卸裝。等卸完裝,變回內褲汗衫狀態,已經一身大汗,躺回床上,怎麼也睡不著。
受訓學生人數多,每個連隊一百多人,因此,大約整個集訓過程當中,也就是站過兩次或三次衛兵。
講完早點名與晚點名,再講講倒楣的水泡與東海大學行軍。
前面說過,在成功嶺,一共就是領兩雙鞋子(有沒有配發拖鞋?不記得,可能有,可能沒有,想不起來了),都是黑色帆布短統膠鞋,一雙平常穿,另外一雙,指定行軍穿。
那行軍日,好像是週四(或週三),行軍前一天,上野外課,小白臉連長下令,要大家穿新鞋。當時,值星排長就低調提醒連長,說是上級規定,那鞋不能穿,只能行軍那天穿。連長執意不改,說是新鞋要先穿穿,才能合適。要命的是,那天出操,竟然碰到大雨,鞋全溼了。
第二天行軍,整個成功嶺大專集訓班一萬多人,全部出動。我清楚記得,我們考大學那年,考生總數破十萬。甲乙丙丁四個組,錄取率高低不同,我記得,甲組超過四成,而我考的丁組,錄取率低到百分之十八。通扯計算,我想,錄取率大概三成吧。亦即,大學新生三萬人,除掉一半女生,剩下一半男生,全上成功嶺,人數應有一萬五千之譜。
一萬五千人同時從成功嶺行軍,目的地東海大學,集訓班指揮官、師長、旅長,全都沿途督陣,所以,連長不敢讓大家穿舊鞋。於是乎,頭天晚上,大家臨時自己找舊紙屑、舊報紙、舊紙盒等等紙類物品,塞進溼透的新鞋。經過一夜,鞋表面乾了,裡頭還是溼的。
濕鞋子,摩擦力強,乾襪子穿進去之後,很快就因為濕鞋子關係,襪底變得凹凹凸凸,襪子凹凸不平,走久了,腳底板自然起泡。這樣,走去東海大學,費時三小時,勾留兩三個小時,吃午飯、休息,再走回成功嶺。到了營房,幾乎每個人,腳底都因為襪子不平,而磨出水泡。
那混帳連長,繼續自作聰明,硬說起水泡之後,只要拿針挑破,讓組織液流出,就能解決問題。我當時,完全不懂這問題,但我心裡完全不相信這連長,所以,許多人拿了針(臨時發下來的),自己刺破水破,擠出組織液,我完全不理會,逕自讓水泡變大。
後來,答案揭曉,那些刺破水泡的傢伙,儘管擠乾淨了組織液,但一夜睡眠,那水泡又鼓了起來。許多年後,看史書,讀老共兩萬五千里長征,這才知道,長途行軍如果起泡,如拿針刺,得刺兩個點,刺破水破之後,必須拿頭髮,穿過兩個針孔,然後打結。這樣,後續組織液,才能順著頭髮,繼續流乾淨。倘不如此,只刺一孔,那麼,後續組織液湧出,會把針孔堵死。而且,因為已經刺破,容易感染。
反正,第二天一大堆傢伙喊疼不矣,情況糟糕。至於我,那天夜裡,曾被腳底板水泡痛醒。第二天,上野外課,我跛著腳走路,十分難過。當時,我心想,再過幾天,就是星期天(結訓前最後一個星期天),我要去台中同學家,倘若腳痛,就沒法子去台中找同學。
神奇的是,我那腳底水泡,不過三天,就自動痊癒,星期天,踩在地上毫無感覺,行動自如。
接著,說說星期天放假之事吧。
成功嶺,總共六個星期,當中夾了五個星期天。我想,一共就是放了四個星期天假。另一個星期天(應該是報到七天之後,第一個星期天),則是懇親日,受訓學生家屬,上山探訪受訓學生,並且加入連隊,一起吃午飯。上面所說,小白臉連長「江浙部隊」讜論,就是在懇親日家屬聚餐時所言。
懇親日之外,其他四個星期天,則有大巴士,把人送出去休假。我清楚記得,休假前,一萬多受訓學生大集合,聽少將指揮官謝實生訓話。他說,放假是放假,但有範圍,往南,不能超過彰化市,往北,不能越過台中市。
成功嶺,位於台中縣烏日鄉,正好介於彰化與台中之間。我四次休假,其中有兩次,去兩位朋友家。剩下兩次,就是在台中市區胡逛。
所逛之地,少不得以火車站為中心點,向四面擴張。現在還記得,台中火車站對面,有個「第一市場」,裡頭有兩家蜜豆冰店,最為有名。說也奇怪,那時候只有台中賣蜜豆冰,其他地方都沒有。這兩家店,一家叫「小白兔」,一家好像叫「金發亭」。後來,好像在一九八幾年吧,一把火燒掉第一市場,原地後來改建大樓。
台中其他地方,就是台中公園。這公園,日本殖民時期所建,早年聞名全島,小時候,在報紙上,雜誌上,多次看過這台中公園。等成功嶺放假,實際去看,卻大失所望,小小的,髒髒亂亂的,不怎麼樣。
很奇怪,成功嶺六個星期,我留下的記憶,不是那樣多。最起碼,與後來衛武營預備軍官入伍訓練相比,薄弱許多。現在,把剩下若干蛛絲馬跡,雜七雜八,沒頭沒腦,約略交代一下。
成功嶺外頭,是省道,當時,一號中山高速公路,尚未興建(已經開始建造,但尚未蓋到成功嶺山下)。從省道南往北,成功嶺入口位於道路左邊,一開始就是上坡,一條寬闊柏油大馬路,往上延伸。柏油路上坡沒多遠,就是營區大門,大門口口除了崗亭與衛兵之外,還有跨越柏油路的凌空牌樓,上頭寫著六個大字「陸軍成功基地」。
這條路,再往上走,蜿蜒崎嶇,就進入營區內部。半路上,左邊有一塊大石頭,上頭雕著「成功嶺」三個金粉大字。
我後來聽教育班長說,預四師新兵訓練結訓之後,抽籤分發之前,師部都會派人,到每個新兵連隊,挑選高中畢業、沒有近視、身家清白(本人與家人沒有刑事犯最前科)者,派往「士官隊」受訓,結訓後,就成為預四師教育班長。
這些被挑中者,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心裡百味雜陳,懸了吊桶一般,七上八下。因為,被挑入士官隊,此事有好有壞。好的一面,不必抽簽下部隊,以後就留在預四師當教育班長,固定待在成功嶺,一直到退伍,絕對不會派往離島,絕對不會離開台灣本島,絕對不會分發到金門、馬祖、澎湖。當時,約有三分之一新兵,會派往這三個外島。即便抽到本島簽,也可能因部隊移防,日後調到外島。壞的一面,則是士官隊受訓極其嚴苛,極為受罪。
新兵訓練結束後,所有結訓新兵都放「梯次假」,一般而言,為期七天。七天後,所有新兵就得下部隊。抽中金門的倒楣鬼,就到高雄港報到,等著中字號坦克登艦艇,運往金門。抽到馬祖的倒楣鬼,則到基隆港報到,等著中字號坦克登陸艦,送往馬祖。而被被挑中進入士官隊的傢伙,則回到成功嶺報到。
教育班長說,他們進士官隊受訓,報到那天,才進營門,就全體臥倒,匍匐前進,一路往上爬。要爬幾百公尺,爬到士官隊營門口。教育班長說,為期八週的士官隊訓練,他們兩手手肘從來沒乾過,始終都是帶著血跡,每天都有魔鬼訓練,天天都是煎熬。
後來我當預官,才曉得,陸軍各預備師訓練新兵,結訓後,固然挑一批菁英,留下來,進士官隊,接受魔鬼訓練,其他沒被挑中,分發到野戰師的傢伙,還是有厄運等著他們。因為,野戰師也需要班長,也各自辦了各師士官訓練班。不過,野戰師士官訓練班,不叫「士官隊」,而叫「幹部訓練班」,簡稱「幹訓班」。
無論預備師士官隊,還是野戰師幹訓班,訓練出來的下士班長,都領口上都掛「步兵」專長徽章,亦即,金屬圓盤,底部為白色金屬,上頭有兩支步槍交叉。
我後來當預官,在花蓮後勤單位,當少尉經理補給官。那單位,除了機關辦公單位之外,也附帶有一個「經理補給連」,簡稱「經補連」,也有一百多名官兵。這畢竟是經理補給連,不是步兵連,所以,其士官幾乎都掛「經理」專長徽章。這種士官專長,很容易取得,只要補給業務稍微嫻熟,資歷比較深,就可以升為下士班長。
然而,我服役時,有天陸軍總司令郝柏村下令,所有後勤業務部隊,至少要有一名(或兩名,我不確定)下士,必須具備「步兵」官科專長。於是,這日子清涼好過的經理補給連,必須派人,去整個台灣東部,唯一一個野戰師,由該師幹訓班代訓。
當時,整個台灣東部,除了台東有一個預備師新兵訓練中心(三○九師)之外,就是花蓮有一個輕裝野戰師,二四九師,代號「龍虎部隊」。我在機關上班,那經補連,不關我的事,但我們同屬花蓮第二後勤指揮部節制,住同一個營區,平常一起生活。所以,當時我聽說,那經補連天翻地覆,鬧得要死,為了挑選倒楣鬼,去二四九師入幹訓班,鬧得上下不寧。後來,終究還是講了許多條件,找到一個傢伙,去了二四九師。
實在要命,明明就是後勤少爺單位,郝大將軍卻偏要送人去野戰師拼命。幾個星期後,這經補連送去的傢伙,在「五百障礙」訓練時,跳木樁摔斷了腿,被退訓送回來,回經補連養病。
咳,講遠了,這類故事,等我以後寫預官生涯,再慢慢閒扯吧。
回頭還是說成功嶺,剛才講到,成功嶺一入門口,就是一條柏油大馬路,蜿蜒崎嶇,往上盤旋,到了上頭,往右邊,就是大教場,每次開訓、結訓,就在這兒,整個大專集訓班一萬多少年兒郎,組成一百多個連隊方陣,擺在上頭。往左邊,則是綿延無盡頭的營房。
每年夏天,成功嶺都辦兩回大專集訓班,每次六週,分別稱為第一梯次,與第二梯次。那第一梯次,七月初開始,八月中旬結束,絕大多數都是五專、三專等專科生。而第二梯次,則是從八月中旬,到九月下旬,全是當年度剛剛高中畢業,剛剛考上大學的傢伙。
當然,第一梯次裡頭,也有少數例外。比方說,港澳、韓國、中南半島(越南、高棉、寮國)僑生,都是大一結束那年暑假,參加第一梯次集訓,和專科生一起。還有,就是前一年度,因為各種原因,沒能趕上受訓的傢伙。
所有僑生當中,只有馬來西亞僑生,免成功嶺集訓。那年頭,馬來西亞還有馬共作亂,大馬政府特別訂定了「內部安全法」(Internal Security Act),箝制國內種種。當年,馬來西亞總理東姑拉曼,曾在民國五十年代,到過台灣,特意告訴台灣政府,馬來西亞僑生不得受軍事訓練,免得回去造反。所以,馬來西亞來台僑生,全部被送去中興新村,參加省政府所舉辦的「省政訓練團」。成功嶺,算是「武訓」,而省政訓練團,則是「文訓」。
通常,行政院長蔣經國參加第一梯次開訓或結訓。我們當年參加第二梯次集訓,開訓典禮,應該是受訓一週以後的事,由國防部長高魁元主持授槍。我至今不曉得,那接受授槍的學生代表,是如何挑選?如今,這傢伙又在哪兒?
開訓典禮那天,一大早,一百多個連隊,就陸續進場就位,四面八方,全是墨綠色鋼盔,太陽晒在鋼盔上,竟然還有反光。太陽大,站得久,體力稍微差點的,就會暈倒。這些受訓學生,一個多月前,才剛從大學聯考解放出來,個個都是文弱書生,體力好不到哪兒去。於是,整個開訓典禮,從頭到尾,就不時可以聽見有人嘔吐,有人昏倒,整個人倒下去,鋼盔砸在地上。只要聽見鏗啷一聲,就知道又有人昏倒了。
昏倒的傢伙,就抬出去,抬到場邊陰涼處休息。當時不曉得,成年後這才明白,那就是中暑,要是處理不好,會休克死人的。不過,說也奇怪,我整個軍旅生涯,從成功嶺到衛武營,屢見有人曝曬之後昏倒,卻從沒聽過死人。
有差別,開訓時,昏倒人數較多。等到結訓,大約經過訓練與鍛鍊,受訓學生體力明顯增強,所以,結訓典禮當中,昏倒人數就明顯減少。
臨結訓前,所有連隊,都要拍團體照。我那連隊,當然不例外。我住那鋼筋水泥營房,樓下一個連,樓上一個連,我那連住樓上。樓前面有塊長方形水泥空地,是為「連集合場」,樓上樓下兩個連,一個連使用長方形水泥空地左邊,另一個連就用右邊。兩個連各自從教室(兼餐廳)裡,搬出許多長條凳子,圍成具有弧度,類似「ㄇ」的形狀。
然後自連長、輔導長以降,包括排長、班長,以及三個排全部受訓學生,在連集合場前面集合,或坐或站,反正分出高低層次,排好之後,自有成功嶺安排好的專業攝影師,按下快門,拍了張集合照。結訓前,每個受訓學生,都分到一張全連大合照。那大合照相面,儘管面積挺大,長長一條,但因為人太多,一百五十幾個人,全剃著一樣的頭,戴一樣的帽子,穿一樣的軍服,張三李四,某甲某乙,看上去全一個樣。
當然,各旅旅長與各營營長,必須到每個連隊,參與照相。光是這連隊合照,就夠這些旅長、營長忙和的了,他們得串場,每個連都去照。並且,旅長一定坐第一排中間位置。旅長兩旁,可能有旅政戰主任、副旅長、參謀長、營輔導長什麼的,我記不清,大約如此。
我那張成功嶺全連紀念照,傍晚時分照的,陽光從側面灑下來,照得每個人臉龐發亮,加上人多頭眾,臉部太小,壓根兒分不清楚誰是誰,莫說別人了,我連我自己都找不到。
成功嶺六個星期,待遇比照入營新兵,當然領了六週薪餉。不過,這裡頭要扣掉洗衣費、照相費、盥洗工具費、背包費,因而,真正領到手上的,也沒幾塊錢。到底領個幾塊錢,現在不復記憶。
前面說過,成功嶺分三天報到,所以,結訓後離營,也分三天。我倒楣,第三天才報到,所以,離營時,也是第三天走,等於是最後一批走。
我清晰記得,我們結訓時,都已經十月一日(或十月二日),而各大學十月一日就開學註冊,所以,國防部還特別和教育部打了招呼,凡成功嶺受訓學生,可以晚一點去學校報到註冊。
結訓典禮,也是一大早就列隊,等著大人物(忘了是誰)主持。完事之後,怪怪,馬上有巴士,把第一批受訓學生接走,送到烏日火車站,上火車返鄉。我當時心想,我還要等兩天,真是愁苦,恨不得馬上走,脫離這該死的成功嶺。
結訓典禮之後,整個受訓課程結束,所以,還沒離開的受訓學生,還留在成功嶺上,整天沒事幹,自然秩序有點亂。我清晰記得,我所屬那旅的上校旅長,特別跑到我這一連,把所有學生找到連集合場,臭罵一頓,罵我們沒秩序,吵鬧。於是,把幾個連尚未離營學生,全集合起來,到附近草皮上出基本教練,著實操練一番。
可以想見,三分之一受訓學生已經走了,我們卻留下來,還在那裡出基本教練,心裡自然是幹聲連天。
軍隊,每天都有事,這件事情了了,必然還有其他事情。我清晰記得,大專集訓班結束之後,整個預備第四師,就要裝備大檢查。裝檢之後,就要接一般役男,繼續新兵訓練。那最後兩天,連隊上從軍官到士官,都極為忙碌,把所有裝備,全拿出來整理、清洗。
於是,我大開眼界,見到了軍械庫裡頭,平常沒看過的武器裝備。我們受訓時期,也就是M-1步槍,加上班長的M-1卡賓槍,以及軍官的四五手槍,沒見過其他武器。頂多,就是在震撼教育時,瞥見了點三零重機槍。但結訓之後,等待回家那兩天,我親眼見到,班長們打開軍械庫(所以說,我那營房裡頭,一定有軍械室,但我委實不記得位置),把一堆重型槍械拿出來擦拭保養。
當時,不知道這些槍械名稱,但記得樣子。後來長大成人,見識漸廣,才曉得這些大傢伙,全是二戰時期美軍制式武器。
照理說,那時候已經是民國六十四年,陸軍野戰師,已經使用五七部槍(美軍M-14步槍),以及五七機槍(美軍M-60機槍),但成功嶺是預備師,竟然還在用三十年前,二次世界大戰時裝備。
我記得,看到了重管自動步槍(全名為Browning Automatic Rifle,BAR),湯姆笙衝鋒槍,三零機槍,還有五零機槍。
我們反正也沒事,就拿著擦槍工具,協助班長們保養這些槍械。
這些教育班長,命比受訓學生還苦。他們每天起得比受訓學生早,睡得比受訓學生遲,常站每班兩小時的「安全士官」,吃苦受累,經常要挨上級軍官痛罵。這時候,已經結訓,他們也不願在維持「教育班長、受訓學生」關係,懶得管我們,只要我們不出亂子就成。
有個班長,忘記其名,膀大腰圓,身材魁梧,個性不錯,愛罵粗話,但對受訓學生挺好,表面兇,但一看就知道,面惡心善。我記得,我幫他擦槍,忘了擦什麼槍,我一個不小心,沒拉緊槍機,槍機用力反彈回去,這班長拇指還在槍膛裡,馬上被槍機死死夾了一下。手指頭抽出來,當場淤血發青,這班長大叫一聲,我也嚇壞了。
不過,這班長就是喊了一聲「他媽的」,並沒有向我發洩怒氣,講起來,修養實在不錯。
成功嶺生涯,大概就記得這麼多了。倘若,繼續想,繼續思索,應該還有其他內容。
成功嶺最後一天,一大早天沒亮,就脫下軍服,換了便服,有沒有吃早飯,不記得了。我想,軍隊辦事都有其規矩,一定有早飯,只是忘了。反正,很早,很早,就上了大巴士,開往烏日,上了火車,一路往南,費時三或四個小時,回到高雄。
從高雄火車站出來,搭公車回下,下了公車,往家裡走。走到家門前面不遠,見我母親拎了菜籃,正要去買菜。家庭主婦買菜,總是上午八點多、九點多之事,由此可見,那天我多早就起床,多早就上火車。
我父親,已經把行李打包妥當,第二天,我就離開高雄,搭車北上,進台北政治大學,開始了多采多姿的大學生活。
成功嶺雜記,到此結束。有若干照片與文物檔案,一併寄上。
發表於 2015/07/05 04:5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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