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萍哭了

 

 

  大家都說我不學好,其實我始終不明白,這些人們口裡所謂「好」的定義是什麼?像大哥那樣當個名醫賺大錢,成天累得半死叫好?還是像大姊那樣唸了台大畢業,出國留學,一去十幾年,偶爾週年才帶著老公跟孩子回家來度幾天假,之後又上飛機走了,這樣叫好?

 

 我還是最喜歡小哥,他唸的雖然是最不入流的大學,可是他自得其樂得很,一點也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他常跟我說:﹁小萍,這年頭做人,就要自己確立一套價值系統,管別人怎麼說你!只要你自己過得快樂就好。

 

 你看小哥,別人都說我們學校破,可是我就覺得還蠻不錯的。

 

 妳不是總奇怪小哥這麼不愛唸書,為什麼要去考大學嗎?其實理由簡單得很,妳沒看老爸年紀那麼大了,成天就叨唸著要我們成器嗎?我不好讓他太傷心,像大哥大姊那樣翅膀硬了就飛了,我覺得老爸挺寂寞的,也不願他在朋友面前為了我太抬不起頭來,所以好歹考它個學校,好教他臉上不至太掛不住。

 

 我告訴妳,我這完全是為了老爸,他雖然整天罵我,但是我並不怪他,我了解他,我才不指望接他的生意哩,讓他自己去搞吧,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至於媽,哼!妳別管她!我告訴妳,老媽只不過是死要面子,她最恨老爸讚大哥大姊,我們不爭氣,她就覺得老爸怪她比不上死去的前妻,連生下的孩子都沒前妻的好。她也不過嘴上嚷嚷,等她一些上牌桌,就只顧著做她的門前清一條龍了。一個自摸胡,妳沒看她回來高興得那個樣子,哼!成天說她關心我們,鬼才相信!

 

 小萍,我告訴妳,妳要自己活得快快樂樂的,別人說什麼都是狗屁,尤其不要聽老媽的嘮叨,她自己都不曉得她在說些什麼。不過,妳可不能太傷老爸的心,說真話,爸是真正愛我們的,他只是不太了解我們而已,況且他自己實在太忙,我們不能對他要求過多。﹂

 

  我真的是頂佩服小哥的,大家都說他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我不覺得他有什麼不對,他喜歡敲桿、泡馬子、跑夜總會,真不懂人們為什麼要認為幹這些事的就不是好東西。

 

 小哥長得帥,他不去找人家女孩,對方會自己找他,交交朋友有什麼不可以?他喜歡跳舞,爸罵他不務正業,這才真是奇怪,小哥說他不過是喜歡上夜總會,跳些快節奏的曲子運動一下罷了,那些大人們花錢上舞廳貼舞女,摟得死緊,怎麼就沒人批評這些傢伙老不正經?

 

 我也知道小哥講的話有道理,我也不願傷老爸的心,但是我沒辦法像小哥那樣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實在太不喜歡唸書了,不過,我始終不明白,僅僅只是不喜歡唸書而已,這有什麼大不了的,為什麼老爸總是為此氣得吹鬍子瞪眼?

 

 不錯,我是愛玩,但是愛玩有什麼不對呢?我才十五歲,又不喜歡唸書,不玩又做些什麼?何況學校裡的老師似乎都只關心那些成績好的傢伙,彷彿只要書唸不好的,就一切都不好,可是天知道,我只不過喜歡逛逛街、看看電影而已啊!

 

 老師們從來也沒有告訴過我,如果不喜歡唸書,該做些什麼其他的事,當然,我從來也不指望著他們能告訴我,因為他們今天能當上老師,他們像我這麼大的時候,一定也是成天抱著書本死啃活K,通過各種大小陣仗的考試,才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來的,所以我想,他們大概也從來就不曉得如果不喜歡唸書,該做些什麼。因此,我今天並不怪他們不告訴我該做什麼,欲只是很恨他們心目中輕易地就認定,不喜歡唸書的一定不是好東西,暹個不成文的定理,實在太不公平了,至少我覺得它對我造成的傷害,並不亞於那些幾乎要把我的腦袋弄爆炸的什麼牛頓定理、高斯定律。

 

 不過,老實說,我也並不頂在乎老師們怎麼看我,因為小哥說,不要管別人說什麼,只要自己活得快樂就好。

 

 可是,我很寂寞,我真的很寂寞,由於小哥常跟我講一些我覺得很富哲理的話,使我自認為自己很早熟,我覺得班上其他那些人都很膚淺,比如說,我如果跟她們講什麼確立自我生命價值的話,我想她們一定是聽不僅的,雖然有時我也不很懂小哥說的話,但我相信我是比較會想,屬於比較﹁深沉﹂一類的女孩子。

 

 學校裡我只有兩個朋友,一個是江秋惠,一個是高麗梅。

 

 江秋惠成天就跟著我,我有時覺得她真是黏我黏得煩死了,可是我對她發脾氣,她總是弱弱的一聲也不吭,一副小可憐樣,我也沒轍了。

 

 我都叫江秋惠「小惠﹂,她家環境不算頂好,但是也還不錯,只是兄弟姊妹太多,她夾在中間,不大不小,顯得很不重要的樣子。

 

 小惠跟我一樣,非常非常不愛唸書,但是她實在很乖,膽子又小得跟老鼠似的。

 

  她成天跟著我轉,走到那裡都跟著,但是膽子卻又很小,連我請病假蹺數學課,溜去看早場

電影她也想跟,可是又怕被老師抓到,時常惹得我火起來,對她吼道:﹁要去不去隨妳,煩死人了!」雖然每次我一吼過就後悔了,但是我一看小惠那副膽小的樣子就生氣,這也怪不得我,不過,無論怎麼說,小惠跟我是死黨總沒錯。

 

 高麗梅跟我都是從小學就同班的,但是她功課好,我們上了國中後,只有初一同班,初二能力分班後,她就轉到明星班去了,而我跟小惠是到了所謂「無可救藥」班,從此算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不過,我跟阿梅卻一直都是好朋友,這是我一直這麼喜歡她的原因。

 

 本來我對功課好的同學都沒什麼偏見的,我覺得大家都是同學,就該快快樂樂相處,但是後來我發現,越是功課好的傢伙,越是小里小氣,生怕別人把她唸書的成果搶了去,於是做什麼都偷偷摸摸的;我看她們在老師面前爭寵的樣子,越看就越不順眼,她們看我也是不對頭,功課那麼濫,自然跟她們沒啥好講的,久了就形同陌路,彼此不講話了。

 

 所以,我到﹁無可救藥﹂班來,反倒覺得輕鬆愉快,反正大家都不愛唸書,沒啥好爭的。至少人與人間的關係看起來會比較真誠點,不會那麼虛偽,只是氣壞了老爸,我有時想想,會覺得有些難過而已。

 

 不過,阿梅是所謂﹁好學生﹂裡唯一一個不同的,她從來不會遮著書本偷偷唸書,也不會在你拿題目去問她時,故意告訴你她不會,到時候卻又考一百分,她更從不會因為我功課不好,而不願跟我講話。

 

 我覺得阿梅才是真正的﹁好學生」,不是因為她功課好,而是因為她真誠,就因為這樣,所以我一直很喜歡她,即使分了班,我跟她仍是好朋友,而且我知道她是唯一懂得我所說的﹁確立自我生命價值﹂那一類深奧話的人。

 

 阿梅家的環境真是苦,她爸爸隻身來台,沒有什麼依靠,在工廠裡做些粗活,前兩年被機器輾斷了手,聽說那家工廠本來要發點救濟金的,後來不知為什麼,不了了之了。她爸爸為人忠厚,不顧意去爭,也不知該到那裡去爭,就只有啞巴吃悶虧了。現在只能在家,靠另外一隻手做點手工藝品,賣了餬口。

 

 阿梅她媽媽是鄉下人,沒受過什麼教育,現在在路邊賣檳榔,一家算是剛剛可以勉強過生活,多餘的錢那是一毛也沒有的。

 

 阿梅弟弟妹妹又多,她每天放學回家,得幫她爸爸做活,同時還得洗衣服,照顧弟弟妹妹,而她功課還是很好,我真佩服她,不知她的書長怎麼唸的,我想,她是真的喜歡念書的那種人。

 

 阿梅家住在三張犁山腳下的一個違章建築裡,她有時會跟我說,她真擔心她家房子要拆了,不知道要住到那裡去。每當阿梅這樣對我講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就在阿梅家後面的半山腰上,蓋了一些好漂亮的別墅式山莊,叫「依綠山莊」,爸本來說要買一棟的,我那時真高興,想想房子那麼大,到時候可以讓阿梅他們一家人住,我可以跟爸爸說不要收他們租金,那不就可以替阿梅解決問題了嗎?可是後來因為媽捨不得她的牌搭子,不願搬到山莊去住,跟爸吵了半天,爸只好放棄,我也就不能替阿梅解決這個大問題了。想起來我就覺得抱歉,不過阿梅雖然時常在擔心,她家房子到現在卻還沒拆,可是我想,那種天天擔心的日子一定是十分難過的,但是我又有什麼法子呢?

 

 我的日子本來沒什麼的,平常我放學不喜歡回家,因為家裡沒人,只有女佣阿英在,阿英跩得很,還時常罵我不學好,可是老爸老媽都說這年頭佣人太難請,看在阿英做家事還挺勤快的份上,我們全家都讓她幾分,她愛罵我,我知道她沒有惡意,她只是不了解我罷了,我懶得跟她解釋,所以也就儘量少跟她碰頭。

 

 平常我如果回家,碰到阿英心情好的時候,她不罵我,我就一個人坐在電視機前,一直看到最後一個節目完,再不然就是躲在房裡聽熱門音樂。

 

 其實我頂愛窩在自己的房間裏的,也很喜歡勞勃瑞德福,所以整個房間裡貼的都是他的照片,我每次躺在床上,看著他的照片,就會幻想我將來的男朋友一定要跟他一樣帥。

 

 小哥的房間裡貼的全都是霹靂嬌桂法拉佛西的照片,他說法拉是最具誘惑力的女人,因為她給人一種健康、野性的感覺,他說現在時代不同了,沒有人再喜歡林黛玉型的女孩子了,所以小哥鼓勵我穿熱褲,因為他覺得我的腿很漂亮,遮在長裙子底下太可惜了。

 

 可是我只要穿上熱褲,被老爸看到,一定招來一頓臭罵,他罵我女孩子家不知羞,穿得不成體統。還好老爸太忙,不常在家,所以我還是背著他,偏偏穿些我喜歡穿的衣服。

 

 不管怎麼說,我都是寂寞的,我覺得自己都已經十五歲了,還坐在電視機前看卡通片,這實在是很幼稚的,但是台北市區的電影幾乎每一部一上映我就去看了,我常常會因為沒有電影看,而不得不坐在電視機前。

 

 看新聞,我又常覺得不耐煩,我不知道這個世界為什麼亂得這個樣子,我不知道阿拉伯世界為什麼隔個一、兩天就要提高油價,彷彿要全世界的人都活不下去,但是報上又說:阿拉伯領袖公然批評西方世界的通貨膨脹逼得他們不得不提高油價,我不懂什麼叫通貨膨脹,我只曉得他們成天互相罵來罵去,不曉得到底那個才真的有理。

 

 至於卡特,我覺得他真的很不高明,沒有做出一件對事來,尤其他搞出中美斷交,那時學校裡還如火如荼地貼了一陣海報,我想我們大概每個人都不喜歡他,可是這種人偏偏又是自由世界的領袖,這要怎麼說呢?更糟的是,小哥居然替卡特說了一句好話,他說,卡特固然百無一是,但是他卻是美國政壇有史以來,唯一一個真正杷平民作風帶入白宮的人。小哥說,政治是不可能公平的,它在正常情況下,一定屬於貴族;因為人類的世界不可能完全平等的,而貴族在任何客觀條件而言,都要比真正的平民來得優越得多,卡特能以一介平民入主白宮,這畢竟是件難得的風氣。照小哥這麼說來,卡特也還是有優點的,那麼,這個世界到底是誰錯了呢?

 

 唉!我搞不清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有時我覺得有很多問題,我再怎麼想也是想不出來的,那時我就會像把數學課本扔掉一樣地,把這些問題扔在一邊,然後我會很希望阿梅來找我,但是她們好班的功課實在太重了,天天都有一大堆考試,她忙著唸書,不太可能來找我,我又不喜歡她班上其他那些同學,所以我也懶得去找她,於是我就益發寂寞了,雖然小惠天天都跟我在一起,但我覺得她是不會懂我的。

 

 我常去逛西門町,不為什麼,我只是喜歡看熱鬧,喜歡看那些熙來攘往的人跟車子,喜歡看那些閃亮的霓虹燈而已。

 

 我常跑去坐獅子林大廈的透明電梯,一直坐到頂樓,看著腳底下的人一個個越變越小,然後幻想萬一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這許多人不知該怎麼辦。這時候我忽然又會祈禱起來,希望假設有上帝的話,請祂保佑這個世界永遠別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因為我很怕萬一大戰爆發,我現在很喜歡的一些人,像老爸、小哥、阿梅、小惠他們,就要被炸死了。萬一他們都被炸死,那多可怕,像電影六三三轟炸大隊那個女主角,她所愛的情人跟弟弟最後部被炸死了,只剩她一個人活著,那多痛苦!所以我希望第三次世界大戰永遠不要爆發。

 

 

認識大姊頭她們,就是在西門町。

 

 

 那天我又蹺數學課了。因為我不喜歡上課,所以我時常裝病,每次請病假都要跟老媽要私章蓋假條,幾次後她就煩了,她叫阿英另外刻三個私章給我,跟我說,假如再不舒服要請假的話,就自己蓋章。這以後我請假可就太方便了,不僅是請假方便,其他的事情也都很方便了,像成績單上的章子就全都是我自己蓋的。但是在請假這件事上我會算得剛剛好,我講假的次數剛好是學校規定的最高極限,我每學期都是這樣度過的。

 

 那天我沒上課,天熱,我就挑了件背心式、繫肩帶的緊身上衫,穿上我的紅色熱褲跟羅馬鞋,拎著嬉皮式的皮包,一大早就溜出門去了。

 

 我最喜歡這種打扮,小哥常說,我雖然年紀還小,可是身材卻比很多大學女生都棒,我聽了,多少有點得意,所以我喜歡讓人們看到我的身材。

 

 我最不喜歡制服,莫名其妙地給我們加上那麼多束縛,樣子又那麼難看,我常覺得這簡直是埋沒青春,尤其是那燈籠式的體育褲,我對它簡直是深惡痛絕,真是醜死了!

 

 其實我並不是絕對反對制服,我只是不明白,那個統一的樣式為什麼不能設計得活潑點?像「兩小無猜」裡,他們學校也穿制服,可是他們制服的樣子就很好看。人家外國電影裡的少女明星一個個亭亭玉立立都差不多我這個年紀,有時候比我還小,但她們的頭髮樣式那麼漂亮,整個人那麼活潑,可是我們學校的頭髮規定得那麼嚴,簡直是不講理!我的頭髮是天生自然捲,怎麼剪怎麼好看,但是訓導主任先是罵我將頭髮打薄,違反校規,繼而又罵我去燙頭髮。我跟他說我是自然捲的,他不相信,還罵我強辯,對師長不敬,逼我回家跟家長拿證明說是自然捲,他才放我。

 

 我氣極了,但也不知該怎麼跟他爭個道理出來,只好回家自己寫了個證明書,自己蓋了章交給他才了事。

 

 看到報上有很多人談中學生護髮運動,我真是蠻高興的,看樣子好像還真的有些人在關心我們。但是天曉得這種事會有什麼結論,我想,等到結論出來時,我已經先被訓導主任罵死了。

 

 我這樣的穿著一走上西門町,常會有很多人對我吹口哨。但我才不把那些毛頭癟三看在眼裡,我覺得他們不過是些不成熟的傢伙,我喜歡的男孩子,至少要像小哥那樣有點成熟氣質的。

 

 我常會聽到一些傢伙在我背後說:﹁不是蓋的,這馬子亂正的!」但我從來不理他們,雖然我心裡也難免有點得意,但我表面上是完全不在乎的。

 

 我的這種穿著被老爸罵是﹁暴露﹂,但我絕不承認,我覺得好委屈,這怎麼能叫﹁暴露﹂?我只是覺得它簡單、涼快、看起來又瀟洒活潑,穿在身上很拉風,我就是喜歡它。我是絕對反對暴露的,我覺得那樣很噁心,我連游泳衣都不肯穿兩截式,一定要穿連身式的,怎麼能說我「暴露」?但是老爸偏要這樣罵我,他說這樣穿著,一看就像個小太妹,只有小太妹才這樣穿的。我不同意他的話,誰說穿得活潑點、新潮點,就是小太妹的?我喜歡,也顧不得老爸生氣,總是偷偷地我行我素。

 

 不過,我終於承認,也許老爸的話真是有些道理吧!若是他的話完全沒道理,我就不會惹出那樣一場事來,也就不會認識大姊頭她們了。

 

 那天,我又像平常一樣穿得很囂張地出門,先是四處逛逛,也經過新公園,聽說新公園常有些心理變態的人出現,我真有點好奇,想碰碰看。但是老實說,我心裡還是有點害怕的。結果我什麼都沒碰到,只看到一大堆人在打拳、練劍,使得我想起李小龍來,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憤怒起來,想跑過去跟那些練「功夫」的人們吵一架,問他們為什麼老練這些看起來不慍不火的架勢,也不練點紮紮實實、硬綁綁的拳頭,好跟李小龍一樣,結結實實地給欺負我們的一些人幾記狠槌,好歹消消窩囊氣!什麼都講究﹁以柔克剛﹂,學校裡的老師們也是這樣教的。但我常想,說不定在﹁柔﹂還沒能發揮攻敵前,就巳先被「剛﹂給壓死了,就像我對訓導主任一樣。老實說,我並不願意被他視為一個問題學生,但我為了保護自己嘛!所以我在他面前從沒採取過低姿態,至少我是想以行動否定「以柔克剛」這句話的。

 

 覺得沒什麼逛頭,於是我又走到西門町去了。才早上十點多,街上沒什麼行人,早場電影剛剛開始,但我差不多都看過了。於是我走進﹁波里﹂,挑了個臨窗的位子坐下,想等到中午,看看人多時的西門町,儘管我常常看,但我還是看不厭,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不常來﹁波里﹂的,我多半都去對面的﹁星宮﹂,那天大概是忽然想換個角度看街景吧!我發現我走進﹁波里﹂時,那裡的小妹看看我,皺了皺眉頭,彷彿不太歡迎的樣子。大概是早上客人少,她也沒說什麼,我倒沒有頂介意她的態度,說不定她剛跟男朋友吵了架,心裡不高興,對誰都沒好臉色吧!

 

 我沒理她,自己找好位子坐下來,沒有其他事好做,我又開始胡思亂想了。

 

 我又想起我那種﹁寂寞」的感覺,我幻想自己會像林青霞一樣被星探發現,然後去當電影明星。但是我又想起林青霞鬧自毅的新聞,覺得電影明星並不好過,況且我這短頭髮也沒什麼吸引力,我想星探是不會發現我的。

 

 我真的不知道我能做些什麼事,我有時想去唱歌。其實,我很喜歡學校的音樂老師,他也說過我的嗓子很好,說我可以去學聲樂。但我跟老爸只稍微一提,就被他痛罵一頓,他說我不學好,只想當歌女,還要搬出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出來,說是要去學﹁聲樂﹂。我真想跟他說,時代已經不同了,即使不唱藝術歌曲,唱一般流行歌,只要你唱得好,也一樣會被尊重,像美國的芭芭拉史翠珊,被人譽為全才演員,她不也是唱歌的?每個人都說她唱得好,這不也是一種光榮?

 

 但是我只是這樣想,卻沒有當面頂撞過爸,有時他心平氣和的時候,會把我叫到面前說:﹁小萍,聽爸爸的,妳是家裡最小的女兒,爸爸不疼妳,還疼誰?不是爸捨不得花錢讓妳去學唱歌,而是妳年紀太小,不曉得那個圈子的黑暗,爸爸生意往來的朋友,很多都是把一些歌星整個包下來的。妳年紀太小,不曉得那些歡場女子背後的辛酸,等妳大了,自然會明白的。妳還是聽爸爸的話,好好唸書,這樣才是好女孩子!﹂

 

 每當老爸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時,我就會有點難過。但是,我還是不願意唸書,而且我尤其不明白,我只是喜歡唱歌而已,跟﹁歡場女子」有什麼關係?老爸為什麼要將這兩件事混而一談呢?

 

 我那天坐在「波里」,就是這樣一直胡思亂想,就像是平常想的事情一樣,我真是覺得寂寞得快死了,我甚至希望小惠也能請假跟我一塊坐在﹁波里﹂,雖然我平常覺得她很煩,但那時候我寧願有她陪我。我雖然很喜歡獨來獨往,但我實在是很怕孤獨的,我知道沒有人會相信,我真的很怕。

 

 就在我正覺得很難過,一切都很不對勁的時候,有兩個女孩進來了。

 

 她們一個燙了個爆炸頭,另一個留著直直長長的嬉皮頭,但是她們的穿著還算普通。

她們嚼著口香糖進來,一進來,就在我旁邊的一張桌子坐了下來。

 

 那天早上的﹁波里﹂除了我以外,幾乎沒有別的客人,我想,有人進來總是好的,就朝她倆看了一眼,我發現她們也正在看我。

 

 忽然,她們一起把頭低了下去,我正在納悶,一個人影走到我面前││是個警察。

 

 他一看我,就很不客氣地說:﹁小鬼,妳幹什麼的?又是逃家的,是不是?我看妳就不像守規矩的,瞧瞧妳這樣子成不成話?十幾歲的女孩家,露胳臂、露腿的,像什麼話?妳是什麼學校的?把學生證拿給我看!﹂

 

 他講話的口氣好兇,我先是覺得莫名其妙,既而憤怒起來,他憑什麼一口咬定我不守規矩?只是因為我穿的衣服!

 

 我氣起來,就大聲跟他說:﹁我為什麼要給你看學生證?我又沒犯法!你管我穿什麼衣服?天熱,這樣穿涼快,我喜歡,我爸螞都不管我,你憑什麼管我?你憑什麼說我不像守規矩的?我坐在這裡好好的,又沒犯法!﹂

 

 我也不知是那來的勇氣,居然敢對著警察這樣大聲講話,而且還直瞪著他。

 

 那警察似乎料不到我會有這樣的反應,瞪著我看了幾秒鐘,口氣竟然緩和了,他居然嘆了口氣:﹁沒犯法最好,我看妳還不像太壞的樣子,不過總也不是好孩子,上課時間不坐在教室裡,絕對是逃課出來的,妳現在趕快給我回去。

 

 唉!年輕人不學好,真是自甘墮落,還給我們惹一大堆麻煩,加重我們的工作。前兩天這附近有十幾個跟妳這般大的毛頭小鬼,居然在斜對面『詩林』鬧得動了刀子,我們趕到時,已經跑得一個不剩,害得我們隊長下令這兩天要在這附近加強巡邏,順便找找看,能不能逮到肇事的那幾個,弄得我們這兩天還得在咖啡廳、冰果室到處走動,真累人!

 

 我看妳還不像是一夥的,現在趕快回家去,少在這兒四處晃,可別被他們拉去一起混了,要是被我逮到,送到我們隊長那兒去,妳有得受的。你們這些不學好的孩子,爹娘捨不得打,我們隊長可不會捨不得,看他不打得妳哇哇叫才怪!妳最好規規矩矩的小心點,別跟著別人幹壞事,要是教我逮到,妳可就跑不掉了。」

 

 他話才一講完,四下裡看看,瞄了我鄰座那兩個女孩一眼,她們靜靜地低著頭,沒有出聲,他也沒再問什麼就轉身出去了。

 

 我這才曉得為什麼我剛踏入「波里」時,他們小妹對我那麼不歡迎了,原來前兩天這附近鬧了事,她看了我的打扮,大概以為我就是那些鬧事者之一吧!

 

  這麼一想,我對服務小妹的惡劣態度就不介意了。這也難怪,做生意的人當然是怕麻煩,我的這身打扮也怪不得她起疑,所以我就更不在乎了。

 

 只是,經過了這麼一段插曲,我覺得所有的閒情逸致都飛走了,一下子變得一切都索然無味起來,我覺得這一切真是無聊透了。但是剛才那個警察跟我講的話,卻不由自主地在我腦海裡翻騰起來,倒不是他警告我要學好,不許幹壞事的那些話||那些話我平日實在聽得太多了,而是他講的那些傢伙鬧事的事。聽他的口氣,好像那些傢伙都跟我差不多大,而且男女都有,不知為什麼,我竟然十分好奇起來,我真想看看那些傢伙長得什麼樣子,是不是就像平常時常對我吹口哨的那些小癟三一樣?雖然我平常對他們連看都懶得看一限,但不知為什麼,我真的好奇起來,我想知道一大群人在一起打架是什麼滋沫,應該是很刺激的吧?我覺得自己會去想這些真是太無聊了,可是我真的感到十分好奇。

 

 但我實際上只想了不到兩秒鐘,就站起來結賬,走出﹁波里﹂了。我想到對面的﹁星宮﹂去,我就是喜歡﹁星宮﹂的名字。我在想,我今天若是像平常一樣習慣地到﹁星宮﹂去,就不會碰到警察找麻煩這種倒楣事了。

 

 正要過馬路時,後面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回頭一看,是剛才在﹁波里」坐在我旁邊的那兩個女孩子。

 

 那個燙爆炸頭的跟我說:「嗨!妳剛才真是亂神勇的,妳怎麼跟『條子』那樣說話?我們都還不敢哩!」

 

 另外那個留嬉皮長髮的接著說:﹁是啊!我們已經注意妳很久了,看樣子我們沒找錯人,妳真的很正。﹂

 

 我正想問她們怎麼會注意我的時候,她們已經不由分說連拉帶架地把我拉進了星宮,說是要跟我談談。

 

 才一坐下,那個燙爆炸頭的就跟我說:「嗨,妳叫潘小萍,是向榮企業公司董事長潘向榮的女兒,對不對?」

 

 我嚇了一跳,直覺反應地回問道:﹁妳們怎麼知道我是誰?﹂

 

 那個留嬉皮長髮的說:﹁妳不認識我們,可是我們卻認識妳,我們有一個七妹叫小娟,是跟妳同校的,她告訴我們有關妳的許多資料,我們很早就想找妳了。我先告訴妳一下我們自己好了,免得妳害怕。妳可以叫我大姊頭,叫她二姊頭(她指了指燙爆炸頭的那個),這附近很多人都是這麼叫我們的。」

 

 我聽她講話,覺得大姊頭還蠻親切的,我比較不喜歡二姊頭,覺得她太粗魯了一點。

 

 接著,我聽到一大堆我原先以為不可思議的事情。這一番話,使得我的生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劇變。

 

 大姊頭直截了當地跟我說:﹁小萍,我們有個組織現在還缺兩個人,我們想找妳加入,怎麼樣?妳最好再帶一個人來,那麼就湊全了。我們的名字要叫﹃十三毒玫瑰』,現在已經有十一個人了,妳看怎麼樣?我們就等妳了。﹄

 

 接著,大姊頭把她們的事情講給我聽。

 

 她跟二姊頭分別是十七、八歲,都是逃家在外的,她們在西門町遊蕩,碰到好幾個跟我一樣大的國中小女生,也逃家在外,幾個人聚在一起就結拜為姊妹,總共是十一個。

 

 她們不做什麼事,就是整天在西門町閒晃。聽大姊頭說,總有人請她們吃飯。我並沒有追問什麼,因為當她跟我講那些話時,我只想到她們的生活很刺激,並沒想到其他太多的事情。

 

 大姊頭告訴我,另外有幾個男孩子組織了一個﹁十三神鷹幫﹂,她們幾個姊妹所以要組﹁十三毒玫瑰﹂,就是為了要跟那幾個男孩互別苗頭的。

 

 她還告訴我,在﹁波里﹂那個警祭所說的事情是她們鬧的,她說:前兩天在「詩林﹂,神鷹幫的老三帶了個女孩去,二姊頭看那女孩不順眼,罵了她一聲﹁騷﹂,那女孩火大了,要神鷹幫老三給她們幾個一點教訓,神鷹幫老三表示,這些女孩不夠看,不屑於教訓她們,結果那女孩自己找了幾個男女孩跟大姊頭她們衝突了起來,這就是前兩天的詩林事件,後來被警察驅散了。

 

 大姊頭她們覺得神鷹幫老三的一番話太不給她們幾個面子了,於是決定再找兩個人,組織﹁十三毒玫瑰﹂,好跟﹁十三神鷹幫﹂別別苗頭。

 

 這大概就是她們找上我的原因了,大姊頭親口告訴了我。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下子就答應她們了。我想,真的是因為我實在太寂寞了,而且她們說她們已經注意我很久了,我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彷彿覺得自己很重要似的,而且一下子有那麼多人跟我在一起,雖然我相信她們也還是不懂得小哥常跟我講,我自己也時常想的那些人生大道理,但我想,至少她們絕不會像那些好班學生那樣虛偽,而且,聽大姊頭、二姊頭她們講的事情,她們的生活真的很有意思,又完全沒有人管,我想這樣真是不錯的,我跟她們在一起,至少可以減少一些回家招阿英罵的機會,同時也可以更向小哥證明一下,我已經是可以獨立的大女孩了,免得他老是有意沒意地瞧不起我,覺得我還是毛頭小鬼,跟我講話沒啥意思。

 

 我加入了大姊頭她們,同時一口答應替她們再找一個人,儘快組成﹁十三毒玫瑰﹂。

 

 當然,我另外找的人就是小惠。她起先很害怕,但又覺得很興奮,反正她無論走到那裡都跟著我,我說什麼,她從來沒有說不好的,所以她很快就鼓足勇氣,跟著我一起加入大姊頭她們了。

 

 自從參加十三毒玫瑰後,我的生活整個變了,我們聚會的大本營就是﹁詩林﹂,﹁詩林﹂的老闆真是不錯,訂的價錢最便宜,它的最低消費額比西門町其他任何一家裝潢類似的餐廳要便宜一半以上,所以我們常去那見。

 

 以前,我覺得到「詩林﹂的人太多,我不喜歡,所以我常跑「星宮﹂,跟大姊頭她們在一起後,自然就常跑﹁詩林﹂了。

 

 大姊頭她們上一回打架鬧的事情不小,有一陣子警察查得很嚴,所以大家都分頭走,後來好像是﹁詩林﹂的老闆不知道使了什麼法子,把這件事擺平了,警察不再到﹁詩林﹂去查了,那兒的生意才恢復了舊觀,我們也自然就重新回到那兒去了。

 

 但是,顯然「詩林﹂的老闆並不歡迎我們,他派出了個非常兇悍的張經理,時常盯著我們,聽大姊頭說,張經理以前年輕時是打籃球的,一副人高馬大的巨無霸架勢,看起來怪嚇人的。

 

 大姊頭她們喜歡一個在﹁詩林﹂唱歌的歌手叫高飛的,以前她們常去捧高飛的場,但是她們沒什麼錢,因此她們每次都是一大票人去,把高飛演唱檯子四周的位子佔下來,但是只叫一、兩杯最便宜的飲料,然後一坐就坐老半天,所以張經理很討厭大姊頭她們,但是又拿她們沒辦法,也只能盯著她們,隨時準備著她們一鬧事,好立刻逮個正著,少掉一些麻煩。

 

 自從我加入她們後,情形比較不一樣了,去﹁詩林﹂常常都是我出錢請客,張經理也就不再說話了。我要拿錢當然是很簡單的,只要在老媽坐在牌桌上的時候,去她耳邊隨便編個理由說學校要繳什麼錢,她嫌煩,就會立刻把錢拿給我。我這些事自然是不會讓老爸知道的,老媽顧著打牌,更不會知道了。

 

 十三毒玫瑰的姊妹們大部份跟我差不多大,我雖然時常跟她們在一起,但是不知為什麼,我覺得自己好像很多時候也不屬於她們,她們的很多行徑我都不贊成。

 

 就比方說老四美花吧!她家在花蓮山上,她長得真是漂亮,比我大一點,跟二姊一樣十七歲。

 

 美花是去年從花蓮來台北的,她聽說台北好賺錢就來了,但是來到這裡人生地不熟,身上又沒什麼錢,在西門町閒晃的時候,有個男的一副很好心的樣子跟她說:她長得很漂亮,他可以照顧她,然後就請她吃飯看電影。

 

 美花立刻就答應了。看完電影後,那男的就帶她上旅館。美花說她在花蓮的時候,十五歲就墮過一次胎,所以覺得這種事情沒什麼了不起,一來台北立刻就碰到這種事,而且她還因此小賺一筆。這以後她就更覺得這種事情沒什麼大不了的,而且賺錢賺得輕鬆愉快,為什麼不做?

 

 美花抱著這種想法,終日在西門町一帶晃,碰到了大姊頭跟二姊頭她們幾個,大家想法都差不多,覺得這種事情沒什麼大不了,而她們又都沒有什麼其他的地方好去,所以就結成姊妹,整天在電影街附近廝混,口袋錢沒了,就隨便找個男的,過去拍拍他的肩問:﹁喂!請我吃碗牛肉麵?飯後餘興隨你便。﹂就這樣,她們常常賺到一些零用錢。

 

 她們幾個都是這樣的,包括我的同校同學老七小娟。她們標榜不戴胸罩,認為這是時代尖端女性解放的象徽,在男生面前故意晃來晃去,有時寧願一個人跟幾個男孩出去玩,她們說那樣才刺激。

 

 這是我最不能接受的,我覺得這種想法真是很噁心,我說過,我除了比較喜歡穿露肩裝及熱褲外,我的很多想法還是很保守的,我不明白她們標榜不戴胸罩到底有什麼意義,她們喜歡一個人跟很多男生出去玩,莫不是有潛意識被虐狂嗎?

 

 但是我並沒有把我的想法說出來,跟她們在一起,至少人很多,我比較不寂寞,而且我也喜歡聽高飛唱歌,跟她們在一起,可以浩浩蕩蕩地去捧高飛的場,我是覺得很開心的。

 

 可是,另外我還有一件事情對大姊頭她們非常不滿,就是她們吃迷幻藥。有一回,大姊頭還叫我去替她買幾顆。她們把那種藥分三種,半綠半白外殼的叫﹁青發﹂,半紅半白外殼的叫﹁紅中﹂,一顆全白的叫﹁白板﹂,這全是打麻將用的名詞,我常聽老媽說的。

 

 這三種迷幻藥的藥性各有不同,價錢也不同,大姊頭那次拿錢叫我去延平北路一家藥房幫她買﹁紅中﹂,還得講出她的名號,那老板精得很,如果沒有門路,一般人想買都買不到。

 

 那回我把藥買回來,小娟搶先吃了,結果在﹁詩林﹂當場就發作起來,迷迷糊糊地當眾就脫起衣服來,要不是我跟小惠拉著她,她真要當眾出醜了。有時她們迷幻藥吃得渾身發軟,任人擺佈,但她們還是照樣要這樣。

 

 這些事情是我最不滿的,我覺得不想上課可以蹺課,待在家裡不痛快可以蹺家,但是大家聚在一起,好玩的事情多得是,為什麼一定要幹這些齷齪的事情?

 

 我逐漸不能忍受了,我開始跟大姊頭她們表明了我的不滿,沒想到我話還沒講完,二姊頭已經搶在大姊頭的面前大聲教訓我了,她近乎吼著似地說:﹁小萍,我告訴妳,妳跟我們在一起少裝出一副聖人面孔!我告訴妳,妳是還沒開竅,不懂事,才會什麼事都想得那麼聖潔,其實這社會髒得很,妳不髒,別人要妳髒,妳以為每個人都像妳一樣那麼好命,是董事長的千金,要什麼有什麼啊?告訴妳,我們都是要什麼沒什麼的人,家裡待著沒意思,偷跑出來,本來想好好做事的,但是才一出門,就被人欺負了,這是照妳那種聖潔的想法所說的字眼||欺負,我告訴妳,那些臭男生另外有一個很髒的字眼叫『開苞』,妳沒聽過吧?哼!告訴妳,妳沒聽過的事情多的是,在我們面前妳少賣清高,那裡還輪得到妳來教訓我們?﹂

 

 我不知道二姊頭幹嘛一下子那麼火,但是她的這一番窮吼,卻把我吼得無名火冒三丈,差一點跟她打了起來,結果被大姊頭硬壓了下來。

 

 這一次事件後我決心離開她們了,因為我發現跟她們在一起真是太沒意思,她們抽煙、喝酒、打牌、跳舞,什麼都會,但這些事情我並不喜歡,剛開始覺得刺激得很,以後就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了。直到跟二姊頭吵了一架,我終於決定要脫離十三毒玫瑰了。但是我始終找不到機會,而且坦白說,大姊頭對我還算不錯,我覺得我如果走了,好像擺了她一道似的,覺得有一點點過意不去。

 

 但是,當小惠的事情發生後,我終於忍無可忍,拉著小惠脫離了她們。

 

 消息是小娟透露給我的,她說大姊頭決定結束跟﹁十三神鷹幫﹂的冷戰,要跟他們結為兄妹會,他們老大要大姊頭拿出誠意來,他說他看上小惠,要大姊頭找個機會騙小惠多吃點迷幻藥,然後讓他帶走。大姊頭居然答應,而且時間都已決定了。

 

 小娟把這消息告訴我的時候,就正好是他們決定的那一天。我氣憤極了,叫了計趕車,立刻趕到﹁詩林﹂去,看到小惠正迷迷糊糊地被神鷹幫的三個傢伙架著往外拖,我一時不知那來的勇氣,擋在他們面前,硬是把小惠給攔了下來,以後的事就不必說了,反正,從此我就拉著小惠脫離了十三毒玖瑰。

 

 以後我又回復到我的孤獨日子了,我仍是每天亂逛,只是不去西門町了,因為我不想碰到大姊頭她們,免得她們報復我。

 

 當我重新恢復孤獨的時候,家裡卻發生了巨大的變故,爸爸的﹁向榮企業﹂整個倒掉了,我一點都不知道,當我正在十三毒玫瑰鬼混的時候,一連串商場上的惡性倒閉、詐欺,使得爸爸的事業受了很大的影響,資金周轉整個呆滯了,爸爸盡了全力,最後不得不宣告破產,整個向榮企業就這樣倒掉了。

 

 老爸在一夜之間整個的老了,我從來沒有覺察到老爸的年紀竟是這般大,我們在仁愛路上的房子也押出去了,通知在美國的大姊,完全沒有回音,告訴大哥,他也推說醫院裡事情太忙,無法處理這些事。

 

 老媽是整天歇斯底里地又哭又鬧,吵得人心煩,偏是老天找碴,故意跟我們一家過不去,那天老媽又在哭鬧不休時,一直坐在沙發上沒有吭一聲的小哥忽然站起來跟我說:﹁小萍,妳乖乖待在家裡,我出去找同學想點辦法。﹂說完,他就騎摩托車出去了。

 

 沒隔多久就傳來了小哥車禍重傷的消息,還好他戴了安全帽沒有死掉,坐在他後座的同學,

腦漿都迸出來了,死得不明不白。

 

 是大哥親手為小哥勳的手術,大哥到底還是我們同父異母的親哥哥,畢竟對小哥照顧得仔細點,但是小哥這一重傷,卻是我們家屋漏偏逢連夜雨的一個明顯例證。老媽嚇得沉默了,不再哭鬧,而老爸卻似乎由於小哥這樁瀕於死亡的危險,忽然間喪失了所有的鬥志,似乎連一步也走不動了。

 

 我忽然間覺得這一切都很荒謬,猛然想起國文老師曾引述孔子的一句話:﹁富貴於我如浮雲﹂,怎麼樣也想不到,像我這麼不用功的學生,竟也會在這種時候想起老師說的話來。

 

 真的是浮雲一樣嗎?我覺得一切都好像是不真實的,我完全不明白,老爸那樣的好人,為什麼生意會失敗?小哥一向是那麼飛揚的,為什麼會躺在床上呻吟?人們看我的眼光,彷彿都覺得我應該很難過的,可是天知道!說真話,我並不太難過,我只是覺得莫名其妙,相反地,我甚至有點高興,因為老媽不再去打牌了,小哥出事後,她真的嚇壞了,變得比較沉默了,這使我很高興,真的,從我懂事開始,我就從來沒看過老媽這樣的。

 

 在仁愛路的房子既然已經被法院查封了,我們只好另外找住的地方,最後我們搬到三張犁的山腳下,離阿梅家很近。

 

 房子是跟別人租的,押金跟租金都是大哥先墊的,小哥躺在床上,嘴上還在唸著說:他要是能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這些錢先還給大哥。不過,大哥似乎並沒有要我們還的意思。我實在弄不懂大哥,他實在比我大太多了,他跟大嫂幾乎從沒來看過我們,老爸生意失敗後,他們還是跟以前一樣,幾乎沒來過,我想,或許真因為他是名醫,實在太忙吧!

 

 阿英倒是很好,跟著我們搬到新租的家,還幫著我將貼得滿牆的勞勃瑞德福的照片一張張摺好收起來,因為新家是沒有地方讓我貼的了。

 

 阿英說要幫我們把家整理一下,但是老爸說好說歹地一定要讓她換到別家去做,她走時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要我們多保重。說真話,那時我才覺得阿英真的很好,也許她以前那樣時常嘮叨我,真是沒有惡意,我忽然覺得有一點點歉疚起來了。

 

 家裡遭了那麼多事故後,我覺得一切一切都很沒意思起來。已經是初三下了,我乖乖地回到學校,至少要順順利利地拿到國中畢業證書,不能再讓老爸操心了,我想,他是再也操不起任何心了。

 

 每天我走出家門,就會看看後面半山腰上的﹁依綠山莊﹂,想起我以前還希望老爸買一棟,分給阿梅她家人住的往事,總會有種說不出來的奇特感覺。

 

 小惠跟阿梅還是我的好朋友,尤其是阿梅,我跟她家住得近了,每天上學可以一道走,反而比以前更親了。

 

 小惠因為我上次單槍匹馬地把她從大姊頭和神鷹幫手裡救出來,對我更是佩服了,她一向很乖又很膽小,現在看我天天乖乖地到學校,她很高興,每天緊跟著我。不過我們兩個還是不愛唸書,只不過希望平平安安地等畢業而已。至於參加十三毒玫瑰的日子,我們都不太願意去回想,小惠說想起來會害怕,我當然不至於害怕,只是覺得很齷齪,不願意回想而已。

 

 那天阿梅來,跟我說:她們好班現在差不多每個人手裡都有一套﹁金榜志願叢書﹂,說是想要考上第一志願的高中,必須有一套這種參考書,阿梅說她很想要一套,但是家裡沒錢,買不起,想跟同學借,但同學都不肯借。

 

 我聽了,心理覺得很難過,雖然我自己不喜歡唸書,但我知道阿梅真的喜歡。而且我實在希望阿梅能考上第一志願,因為我一直覺得她才是真正的好學生。

 

 我省了三天的早餐錢,拉著小惠一起到重慶南路的書店去,想替阿梅買一套﹁金榜志願叢書﹂,我想,一套即使買不起,就是買一本也好,省下三天的早餐錢,一本該是可以買到了。

 

 可是,我怎麼也想不到,才幾個月,參考書就漲成這個樣子,一本竟然要七十塊!我倒吸口冷氣,心想,我是絕無可能替阿梅買到她要的書了。

 

 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憤慨起來,我覺得做生意的沒一個是好人,不講信用,連老爸這樣的好人居然也會被坑,這些書商真是該死,把書價抬得那麼高,讓真正需要書的窮學生永遠也買不起,我覺得他們貪得無饜,再怎麼賺大錢,也填不滿他們貪婪的口袋。

 

 我不知道怎麼想的,竟忽然決定要給這些書商一點虧吃,而且,我一定要幫阿梅弄到她要的書。

 

 不知那來的膽量,我竟決定偷書!當我想到﹁偷﹂這個字眼時,我真覺得自己罪無可赦,以前我就是為了十三毒玫瑰的姊妹們常喜歡上百貨公司偷東西,而跟她們吵得半死,沒想到今天我自己竟然想到偷書,但是我很快就自我安慰地想,那些書商大老闆黑心錢實在賺得太多了,我偷他們一點不算罪過,我只是讓他們吃點小虧而已,同樣是做生意的,我這樣做,也算是替老爸出一口氣。

 

 我要小惠替我把風,小惠嚇得手腳發軟,我們一下子就被店員逮到了。

 

 小惠立刻哭了出來,可是我卻死硬著嘴說我們並沒有要偷書,我們只是借看一下,正準備放回架子上去,我一面跟店員爭,還一面死命地捏小惠,要她別那麼沒出息,動不動就哭。

 

 一個女店員不由分說,打開我的書包,翻出我的學生證跟身份證,她立刻尖叫起來:

 

 「什麼!妳是潘向榮的女兒啊?老天!你們快來看,潘向榮的女兒竟然來偷書!」

 

 我氣極了,真想刮她一巴掌,尤其她喊出老爸的名字。我又羞又急,真想立刻給她點顏色看看,但我站在那裡一點辦法也沒有。

 

 那個鬼叫的女店員旁邊站著一個年輕男孩,也是店員,他的樣子像極了小哥。

 

 就在那女孩正在鬼叫的時候,那男孩拉了她一下說:﹁小麗,妳別再這樣叫了,潘向榮破產了,報上登得那麼大,妳又不是不知道,何必這樣給人難堪?」接著他轉頭對我說:﹁小妹,妳為什麼要偷書呢?妳可知道,書被偷了,倒楣的都是我們這些店員。老板要我們一本一本賠呢!﹂

 

 天啊!我驟然間呆住了,我怎麼樣也沒想到,如果我偷了書,店員是要掏腰包賠錢的,我還以為假如我偷到了書,可以讓那些大老板吃點虧的。

 

 不知為什麼,我忽然一股心酸,就﹁哇!﹂地一聲大哭了出來,我覺得這世界的一切都是不可理喻的。以前,我不論遭遇到什麼事,從沒想過要哭,彷彿這麼久以來,一切一切的事情都是莫名其妙的,不知它們為什麼會發生,我為什麼不喜歡唸書?我為什麼要到處閒逛?我為什麼要加入十三毒玫瑰?家裡為什麼會破產?小哥為什麼會出車禍?我為什麼要去偷書?書被偷了,為什麼要店員賠?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有好多好多的﹁為什麼﹂,我都找不到答案,我只是拼命地哭,從小到大,我從沒這麼想哭過,我真的不知為什麼,但我只是拼命地哭,我真希望這樣哭,能夠哭出一些答案來。

 

((轉載自大華晚報﹁洪水河﹂副刊一九八零.十.十六│十七│十八│十九)、

(轉載自「梅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