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今後 --- 北一女三十年重聚
此文已刋登於2005年5月出刋的北一女校友會刋物"綠意".
當年、今後 --- 北一女三十年重聚 (廖傾移 一九七五 誠班)
這一屆北一女校友三十年重聚,鐵定是創記錄的盛況。為什麼?因為這一屆有林莉。林莉何許人也?她有啥了不起?
林莉很‘正常’,像北一女出身的每一個校友。聰明能幹,秉持校訓‘公誠勤毅’做人做事。所以這一點,她沒啥特別了不起,不過與北一女眾生相同罷了。但林莉也有一丁點的‘不正常’,她有遠超乎常人的熱心和毅力、鍥而不捨的猛勁、和驚人的能量,當她把這一切特質用來鎖定一個目標--找人,這時,就算你在天涯海角,想要不被她找到,還真有點不容易。於是,這一屆北一女校友在失聯三十年之後,有了破記錄的復聯率。
而林莉找人,還不只是找她的同屆北一女同學。她連她復興小學、中學、再興初、高中她哥哥的同學、甚至她哥哥同學的朋友、兄弟姐妹,只要有一丁點相關的人事,別人幾十桿子都打不著的人,她全都一塊兒找著了。
仿彿是一場風雲,一個特殊的時代,在廣而無垠的時空座標裡,我們原都只是無邊命運海裡的一粒小粟,但因為林莉的努力,我們忽然都緊密相關了起來。才知道,我們其實彼此是緣份很深的,不然怎會在成長過程中有這樣我們自己都幾乎忽略了,以為不重要的交會?
你也許本來覺得“真是沒事找事,三十年前坐我右前方那人,我連她姓啥名啥、長啥樣都不記得,幹嘛費這大勁重聚?沒那人,我也走過這三十年了。”林莉的本事就在弄得這樣想的人,碰到她都要不好意思,於是連自己以為沒有的熱情也被她激出來了。(你要問我怎麼知道,不瞞你說,我當初就是這樣想的。)
當然,校友重聚這大工程,不可能只靠林莉一人,它是很多人熱心一起努力的成果。總召集人馮燕、胡夕嘉跟各班負責聯絡的同學,都付出了極大的努力,才有這樣豐碩的成果。但我為啥單挑林莉大名?只因我這文章是被她百般催逼,多方感召之下,打鴨子上架,必得要我白紙黑字做個歷史見證。所以我只好把這一切敘述一番,只為開場。寫文章本就是件苦事,被人要求寫文章,那就更苦了,連開場都這麼難。
林莉寫了篇幾可列入青史的二十一世紀初尋人風雲錄。是看了她的稿子,我才終於想,也許我也該寫點什麼,或許不如她的經驗那般熱情洋溢,但應該也是另一個角度的經驗。
在我負責尋找誠班同學的過程裡,有位同學,我問她國中哪裡畢業的,因為林莉的資料檔案,幾乎要列祖宗十八代,以便尋人。這同學跟我說,“我的國中妳一定沒聽過的啦!我是外縣市來的,在北一女也沒一個國中同學。”這同學的話讓我心底好像被什麼輕扯了一下,雖已是三十多年前的舊事,卻一切歷歷在目。可不?我當年也是一個鄉下孩子,自己孤單一人去唸北一女,一個國中同學都沒有。當年我們才剛滿十五歲,我現在看自己才滿十五歲的小兒,覺得他很多時候還非常幼稚不懂事。而當年十五歲的我,每天得一大早五點多就起床,六點出門,從台北縣邊緣的鄉下土城,舟車勞頓近兩小時,才能趕到學校去參加早自習,而常常早自習時還有小考,我那時還正暈車暈得頭腦不清哩!
林莉的北一女經驗是台北市著名的私立初中以及各明星國中,他們每個學校都有一群女孩一起考進北一女。像再興﹐就考上了一百五十幾個(可能更多)﹐每一班平均最少有七﹑八個是再興同學,其他北市私中、國中畢業的,也最少都有幾個同學作伴。所以她們一進北一女就有一群一群的朋友,我想這樣的同學大約最少有三分之一到一半吧。
那剩下的另一半同學﹐就可能都是像我跟那外縣市同學一樣,一個朋友也沒有的。
開學第一天﹐我既害怕又孤單,昇旗典禮後,訓導主任訓話時,旁邊一個仁愛國中畢業的同學偷偷跟我講話,我到現在都還感念她的友情。上課了,鄰座一位復興畢業的同學主動跟我說嗨,她成為我日後一生念在心底的朋友。
高三公誠兩班是甲組班,經驗又更特別一點。我們多半從高一一路換班換到高三,我們兩班合起來還不到同屆同學的十分之一。因為一直在換新班,認識新同學,能從高一同班到高三的同學可能只有兩三個。這兩三個要是又不巧一個特小,總坐最前排,另一個又特高,總坐最後排,那真更不容易熟識了。所以我們到高三才碰到同班,聯考已迫在眉睫,更是誰也不認得誰了。
我負責聯絡誠班同學,好不容易找到的人,常常開頭就說:「妳是誰啊?」,少有想起我的,說出來的也讓我莫明其妙。「哦!我記得妳,妳好好笑哦!」 (嗄﹗妳說誰啊﹖﹗),「哦!想起來了,妳很會耍寶!」(嗄﹗妳說我嗎﹖﹗),「對了!妳很矮,坐前面。」(這我認了﹗)、、、、,不一而足。什麼?我好好笑、很會耍寶?天知道﹗怎麼可能?我那時最羨慕會耍寶的同學了!覺得她們機靈得不得了,又深得每個人喜歡,我自己可是自卑地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哩﹗看來,大家彼此印象落差實在太大,或者根本就是印象模糊或沒印象,以至張冠李戴。
這一點,文組同學,甚至丙組同學,都很難體會。她們都說她們有很親近、很好的高中同學,她們真是幸運。甲組女生人數特少,進了大學,分散得更厲害,理工學院課又特重,唸書都來不及,所以更是不容易找到像姐妹般的朋友互相支持了。這是唸甲組的同學在高中、大學時代,跟其他北一女同學經驗比較不一樣的地方。
我找到高一樂班鄰座的好同學時,提起當年,我說:「我那時好可憐,很不適應,考進北一女時數學是滿分〈就算記錯了,也絶對是近滿分〉,可是一進高中,很不適應,什麼都聽不懂。第一次月考數學才考49分,差點去自殺。」,她大叫:「啊!妳怎麼沒告訴我,我跟妳考差不多耶!我也是這樣,數學信心被徹底打破,後來不敢去唸理組!其實我的個性比較適合唸理組!」。多大的謬誤!我倆當時就坐隔壁,卻各自獨嚐苦果,不知道旁邊的同學或許可以幫我們分擔心事。十五歲,真的還是個孩子。
十五歲到十八歲,應該是一個女子一生中最關鍵的年歲之一。這是我們從小女孩蛻變成女人的關鍵期。這之前我們無憂無慮,不知人間情事和酸甜苦辣。這以後我們要準備擔負無比的重任。個人上要為人妻、母,事業上要擔綱承責。可是在北一女的三年裡,我們真能看清前後人生嗎?我不知別的同學如何,但我回想起來那三年卻是萬分迷惘的。天天被考試壓得我覺得把我都壓矮了!(現代科技己證明,壓力是一個人長不高的第一殺手!)我晚熟,到近幾年才知女性一生荷爾蒙變化的影響,遠遠超過我們以前的認知。那麼當年我在北一女常常痛苦得書一點都讀不進去,心裡常常亂糟糟的,非常煩躁,也可能是荷爾蒙作祟囉!但我周圍的同學們,怎麼個個看起來都那樣光彩耀眼,聰明得不得了,對自己、對人生、對一切都很有把握,充滿自信的樣子?我那樣自卑,那樣沒自信,好羨慕周圍的同學們,覺得自己是醜小鴨,她們全是天鵝。
等到這次因為三十年重聚,我聯絡上許多老同學,電話裡話當年,我說出我當年的感覺,有同學說:「唉呀呀!妳說什麼啊?我那時覺得妳才是天鵝,我才是醜小鴨!喔!不對,我是醜大鴨!(因為她個子大,很少人個子比我小的!)」。原來,當年迷惘的,不是只有我一個啊!
當然迷惘中,我們仍有許多只有北一女同學才有的共同美好回憶。如課間操、四百公尺、游泳課。家事課要學做沙拉醬、戚風蛋糕、做洋裝。音樂課要考樂理〈我要感謝樂班同學郭淑雅教我認五線譜及簡單樂理。〉。美術課學碳筆畫,拿饅頭當擦子。我們一面擦,一面吃了半個饅頭〈可不能畫錯太多,不然饅頭只能全用做擦子,沒得吃了!〉。北一女的學生可不是只會唸書,我們樣樣不能馬虎,真的得德智體群美五育兼備,而且還全都得出類拔萃啊!喔!還有軍訓課,還得射擊哩!我今日告訴兩個兒子,我可真是扛過槍桿子的,兩小子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當然,我沒告訴他們我射擊過後肩膀瘀青很久,射擊成績吃過好幾個“麵包”。而護理課學的急救包紮,我還常用在我那兩個活潑好動,時常碰破皮或扭到腳筋的兒子身上,還真是挺管用。
我很感謝在北一女三年,樂班、恭班、誠班的同學們。我換了三班,每一年都得重新認識新同學,偶爾有些同學小心眼,就怕人家知道她一個週末都在唸書,到處告訴人,自己一點書都沒唸,結果考得比誰都好。我想那也是因擔心萬一考不好,先給自己預留台階吧!小女生的小心眼難免,但更多的是同學彼此間的情誼。校運的班際比賽、合唱比賽,大家同心協力地力爭全班的榮譽。我待過的樂恭誠三班都是各方人才濟濟。口才、文采、武功,一應俱全,校隊隊長、合唱團高手、樂隊菁英、英語演講比賽高手、作文比賽得獎者,我何其榮幸,跟這麼多優秀同學同班。我三年跑大隊接力,都是32個人裡的第16棒,雖然是最無足輕重的一棒,我仍然很榮幸地分享了這三班同學的輝煌。高二恭班還是校運總冠軍,全班體育因此加分。幸好有那加分,不然我游泳只拿了30分,體育平均要是被當就升不了級了,這得謝謝我高二恭班的全班同學。
這篇文章我幾乎沒有列出任何個別同學的名字,因為如今回想起來,點點滴滴,一切都那麼珍貴,我怕單列了幾個名字,卻漏掉了更多無法言傳的、只屬於那綠園歲月的珍蹟。身為北一女校友,那的確是足以驕傲一生的光環。但當時我們太年輕,那三年我們好像是自己生命的過客,日夜縈懷的是大學聯考的壓力。這麼珍貴的三年,我如今想來,仍覺好可惜,因為那段歲月我走得太匆忙了!所以這三十年後重聚,我非常珍惜。我跟老同學說:「三十年前,我們正入青春期,一切懵懂、惶惑、迷惘,我們錯過了很多很多,這三十年不論我們經歷了怎樣的人生,當我們再見彼此,我們的眼裡仍依稀有著彼此十七歲時的身影,我們不要再錯過彼此了。」。這回的重聚,我們己將要進入更年期了,有人稱這是女性的第二個青春期。日後的三十年,我們該互相打氣,好好快樂地走下去。為什麼?只因我們年少時,有這在北一女校園共處三年的緣份。啊!我多麼感激這三十年校友重聚的活動,它給我一個重新找回這麼多好同學的機會。這回我尋回妳,以後一定不再錯過妳了。
身為誠班重聚聯絡人之一 (另兩位是傅憲瑜和陳麗瑞),我在這篇文章最後,錄下我在電子信裡對老同學的誠摯邀請。 我們雖無法邀回我們的青春,可是卻很有可能自此重建更深的情誼, 讓我們為仍有無限可能的日後人生,藉著這次重聚,創造一個機會吧﹗
好同學,當年我們不一定有機會真正認識彼此,但那是多大的緣份我們才會在北一女校園內共度三年!人生彈指而過,轉眼我們都快五十歲了。年少時,我們都被聯考壓得只能拼命往前,後來我們又被生活現實所迫,仍是只能努力前行。現在,我非常想念我的高中同學們,很想再仔細看看妳可親的笑容,這回我一定不再錯過妳了!讓我們給彼此一個機會重新相親相愛,好嗎?我們可以分享過去三十年的酸甜苦辣,相約今後互相打氣。啊!我有數不盡的故事想要告訴妳,我也急著想知道妳這一路是怎麼走過來的,讓我們大家今秋洛杉磯見。好嗎﹖
後記﹕
這篇文章寫好之後﹐先給少數同學看過﹐關於甲組女同學那段﹐有位唸交大的同學提了一點﹐是我原先沒想到的﹐所以決定為甲組女同學專門寫下這一段後記。那位交大同學說﹐清大和交大的女生極少﹐在那年代﹐全校也不過幾十人。她們全都住校﹐而且同質性極高﹐全是理工學院的。這些女同學彼此很親近﹐而同校男同學看到的這些女生﹐就是一個同質的集體﹐只知道她們是極少數極聰明的女生﹐不會覺得她們和“一般女生”有什麼不同﹐因為沒有什麼“一般女生”可供比較參考。
這一點﹐我個人認為跟台大或其他同時具有文理學院(包括工商農醫等等)的全科大學不同。(以下僅以台大為例)。我認為台大理工學院的女生﹐進了大學之後﹐因她們的思考邏輯﹑行事方法都比較像男孩﹐可是她們卻也是道地一個女孩兒。這在純女校的高中不成問題﹐她們是其他女同學羨慕的對象﹐因為她們被認為極聰明﹑數理超好。但進了大學﹐開始因兩性有別而在一切層面上都有別時﹐這些甲組女同學會受到不公平的女性特質的比較和制約。其實在那十八﹑九歲的年紀﹐不論男女﹐都要學習自己的定位﹐而且那些既定的制約﹐比如男生就該怎樣﹐女生就該如何﹐在長久的日後人生裡都被證明是不正確的﹐但剛進大學﹐誰有這樣的遠見呢﹖
在這樣的環境下﹐相較於清大交大的同學﹐台大理工學院的女同學﹐在自我認同上會產生比較多的困擾。我沒有確切的統計資料﹐但初步聯絡老同學的結果﹐台大理工學院女同學日後在感情﹑婚姻上的波折﹐比例上﹐好像比清大﹑交大的女同學多一點點。當然﹐這裡面有許多個人因素﹐但我想這裡談的背景因素多少也有一定的影響。
當然﹐今天已是三十年後了﹐清大交大也有文學院了﹐聽說女孩子唸理工的人數也早已成長到絕不能被稱為少數了﹐或許我們當年的困惑﹐現在已不存在了。有同學開玩笑說﹐丙組女同學最中庸﹑最好﹐既不像文組同學那樣多到自我特質容易在多數中被忽略﹐也不像甲組同學那樣少到找不到自我認同﹐這話也許有點道理。
總之﹐我自己是三十年後更困惑了﹐深覺女性議題實在太複雜﹐本來很單純的標準﹐一加入性別意識就複雜了。聰明是好事﹐但有人說﹐女孩子別太聰明了﹐不然嫁不出去﹔能幹是好事﹐但有人說﹐女人太能幹了﹐命就不好﹔凡事講道理﹑頭腦清楚是好事﹐但有人說﹐女孩子不要太講理﹐會撒嬌就好﹐糊塗點﹐有福氣﹔獨立自主是人格特質上很重要的強項﹐但有人說﹐女人太獨立自主了﹐婚姻多半不太圓滿。
這一切﹐讓人無所適從。這種種對女性的雙重標準﹐對所有傑出優秀的女性來說﹐都很難掌握﹐所以我想﹐凡是北一女的校友﹐大概多少都有點這樣的感慨。何況﹐不論男﹑女﹐學理工的﹐多半數理邏輯極好﹐但對一切人事﹐卻極單純﹐像這樣複雜的雙重標準﹐對學理工的女孩子而言﹐豈不是更沉重了﹖
也許﹐今天真的時代不同了﹐同學的女兒可能都已是麻省理工學院的優秀新女性﹐既快樂平衡又獨立自主。但我既寫了這文章﹐在自己的同學面前﹐在這後記裡﹐我坦白寫下自己多年來的困惑﹐也許有人不盡同意﹐但我相信同學們會諒解我這“一家之言”的。十八歲時﹐我們不懂﹐但四十八歲了﹐不論我們當初唸的是什麼﹐我相信﹐我們都學會了﹐女人在這世上﹐彼此的姐妹情是人生中非常可貴的緣份。當初在高中大學裡﹐她看我怪怪的﹐我看她也不甚理解的文組同學﹐今天可是我最親的好姐妹呢﹗好同學﹐妳同意嗎﹖
(主文﹕2005-04-02 美國德州﹐達拉斯縣﹐李察遜市; 後記﹕ 2005
發表於 2005/05/25 11:0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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