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高:九種人不太讀書(外一篇) 九種人不太讀書 (張繼高﹐世界日報 1994-04-05“未名集”) + 外一篇 最近一位老友(老了的朋友)為女兒新交的男友傷神。那男生出身建中,台 大長春藤博士,現在民營企業中有高薪高職,說來十分堂皇,只是女兒帶回家後, 往來日密,了解漸深,越來越覺得那個小男人粗鄙無文,語言乏味。雖留美六年, 學有專門,但知識的橫向了無空間——古焉者不知道有威爾第、尼采或吉朋之類人 物;近焉者也沒有聽說過羅素、凱因斯、歐本海默;看電影從沒看過伍迪艾倫(最 近的崇拜是《侏羅紀公園》),在新英格蘭住了四年連梭羅住在哪一帶都沒聽人講 過。我的老友在跟他聊天時談到梁啟超、熊十力,他說:“我不要知道那些國民黨!” 老友愛女蘭心蕙質,學醫,彈一手好“德布西”。看到女兒天天被博士帶往俱樂部、 卡拉OK,女兒已開始煩,老友更煩,因無一語可定取捨。 老友有一天無奈地問:像這種人讀了那麼多書,書都讀到哪裡去了? 這個問題夠困擾人的,後來大致想通了。今天的人對“讀書”一辭,定義太 寬。因為“唸書”不是讀書;“看書”更不算讀書。大家如果覺得有些人像讀書人, 有點氣質風華,言談之間不時流露知識與文采,那必然是讀過一些文、史、哲、傳 記,及進德修業類的,而且得大致讀通一些,還得持久並稍有系統。如果校內校外 僅僅專攻一門,哪怕唸到碩、博士,如無詩書家學薰染,又無穎慧朋類溝通,對中 國,連周秦以後的朝代順序,大致的歷史人物遞嬗都了無概念;對外國從希臘羅馬 如何變到今天的歐洲,中東近東的歷史,腦子中全無輪廓;至於文學藝術不論中外, 都是標准的“文化盲”,要談氣質風度,難! 許多人從日本回來都說日本人的讀書風氣很盛,大家在坐地鐵時都在讀書, 其實那是“看書”。看書當然也是一種好習慣,尤其是看雜誌、書刊或報紙,可以 經常補充或灌溉一個人的“知性”,使人和周邊的世界保持資訊接觸。但讀書是使 人增加“智性的”,方法與態度都要比坐在地鐵裡嚴肅才行。因此,真正的“讀書 人”不是很常有,問題是大家誤把唸書的和看書的,都算成讀書人了。 准此,我們發現今天有九種人都不太讀書: (一)居高位攬大權。 (二)自覺有錢。 (三)聲過於文(名氣聲勢太過實質)。 (四)紅袍學者專家。 (五)丰豔仕女。 (六)媒體寵兒。 (七)不細讀報刊。 (八)不求甚解,知能漠然。 (九)沒有讀書的朋友。 這九種人(或尚有其他)是社會中明顯的不讀書的一群。甚至其中不乏以教 育為業,或天天手中不離報告、資料、計劃、秘書剪報簿,案牘日夜,又寫又批, 卻都不算讀書,因為那就是工作或工作所需的延續,從“閱讀行為”來持續其工作 需要,這和球員練球、士兵打靶性質類似,充其量能“修業”絕不能“進德”。 一個人的才情如要提升,得讀些益智或拓寬思維、有助建立價值判斷的書才 行,這些書要新舊中外都讀,而且得消化吸收才有用。 學校一般來說只是取得“知”和紀律習慣的地方。智慧、品操與德箴,要命 好的學生碰上第一流的老師才能春風化雨一番,因為第一流的老師是教人的,第二 流的才是教書的。命好的學生可以讀其人、讀其文,終生受益,次焉者才是讀其書。 問題是今天命好的學生太少,害得我的老友一直為女兒的博士男友費神,時也命也。 ===================== <外一章> 誰要讀書? 在一次以吃“竹節蒸翅”聞名的餐廳筵席上,賓主間正用XO猛在乾杯。在座 的大都是一些成功的青年企業家或顯宦子弟。他們都留過學,K過書,回台後摸索苦 幹了十來年,憑著機運、關係和聰敏,如今每人都擁有一兩家公司或兩三個廠,成 為今天台北社會上出手最豪奢的消費者。將散席時,有人提議到一家意大利式的酒 廊去接著喝;另一位則主張去其中一位的新居“小梭”一番,因為他家里的麻將間 有隔音設備。這時,有一位堅持用他的Jaguar 轎車送我回去。這位老弟年輕時混過 太保,後來放下掃刀,立地成商,如今事業卓然有成。近一兩年來忽然“特別”想 多讀點書,竟能發憤以赴。他戚戚地說: “有一天我順著我的小電話本查,一面查一面想,忽然發現我這些常常來往 的朋友之中,沒有一個是讀書的。這件事很可怕。因為這些人都算是有點成就的, 在社會上也可以算是中堅分子了。大家除了整天研究如何賺得更多和花得更樂之外, 腦子裡不想任何事。所談的不是生意經,便是gossip。真的,根本沒有人在生活中 有書本……” 這位朋友說話時的表情令我久久不忘。他所說的現象事實上正普遍存在於我 們的社會之中。大致上可以這樣觀察:地位越重要、生意越成功的人越不讀書。甚 至於,越是有名的“專家”,越不讀書。事實上,今天社會上只有三種人經常保持 著“閱讀行為”,他們是: (一)學生——只讀教科書,背試題例解。 (二)知識產業界——像醫生、律師、教授、作家、編劇、建築師、電腦軟 硬體商人等,這些人看來天天手不釋卷,可是讀的只是工具書、參考書、說明書, 也只限於印刷媒體。 (三)退休而不倦的人——這些人似乎是真正的讀書,他們的讀書行為本身 就是目的。他們閱讀不再是為了工作,大半是為了求知、解惑,或頤養心性和益智, 這種人的閱讀行為是自發的、內省的,閱讀是為了滿足自己,而非應付需要。 但,讀書與“閱讀行為”本是兩件事,單純的閱讀行為可視作一種解碼(decoding) 性的工作,目的在通過印刷媒體,去了解一種工作上所需要的資訊而已。那種閱讀 可以視為工作的一部分,因為他只讀和他工作有關的資料,於是一位研究土壤生物 或高能物理的年輕博士,可能連施耐庵、陳寅恪和薩特的名字都沒聽說過;他雖然 在 MIT 四年,可是根本不知道同在查理士河畔也有過像索羅金、蓋布拉希、庫茲維 茨基、查理斯孟奇這些人;除非和他談專業知識,否則與白丁無異,因為他極其缺乏 橫面的知識。這是今天常見的因知識專精而形成的偏失現象。這些人雖然終年維持著 “閱讀行為”,嚴格說起來並不能算是“讀書”人,他們只在一條窄溝裡保持深入, 沒有幅廣只有縱深。當這類人因“誤會”而被認為有學問並被責以公共性的大任時, 其失誤往往會大過許多沒有讀過他這樣多專書的人。 在現代人的標準中,reading 這個字應該含有視、聽、讀三個層面。無論讀 書、聽音樂,或博覽群書,都是為了尋求一種認知,並培養創意。一個社會成就的 高低,最簡單的鑒別方式就是看看有創意的人在那裡是不是受到重視。一個淵博的 人應該認識許多種“符號”,除了文字外,彩色線條、畫面、音符、舞姿,都是一 種語言符號,或多或少都該把自己訓練得有一種解析能力,這樣才能更深廣地訓練 自己的思考能力。 培根說過:“機巧的人輕視學問,淺薄的人驚服學問,聰明的人利用學問。” 這可能是他那年頭的事。今天,越聰明越覺得讀書沒有用,試看哪位成大事、攬大 權的人是孜孜於學的?我們梁代有位皇帝蕭繹,讀過不少書,天天把文武百官找到 辦公廳來講老子,命令百官“戎服以聽”,在巡城時常常賦詩自遣,自覺得有學問。 有一天魏國的軍隊打來了,打到他的宮城,他氣得自燒圖書十四萬卷後,憤而出來 投降,還悻悻地說:“讀書萬卷,猶有今日,故焚之。”這是把“閱讀行為”誤會 到極致的悲劇。培根說得好:“人類的本性需要學問誘導,但學問本身又必須以經 驗來規範。”否則因癡讀而流於迂闊,還自以為自己真有學問,那會更僨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