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是從50年代的女作家,徐鍾珮女士的“我在臺北及其他",知道一點川端橋的來龍去脈。1139也許看過,別的朋友就不一定了。
發現了川端橋(節錄)
我從沒有這樣閒過,既不要工作,又不要理家,飯後無事,就閒坐聊天,或是獨個兒或是大夥兒出去看場電影;閒得此生茫茫,好像無所寄托。我開始覺得,太大的空閒也是人生恨事。
我並不是第一次到臺灣,上次來台是和小鹿同行,兩人爲工作而來,忙得沒空閑,那時我們以三個星期,走遍臺灣南北,累極就枕時,我曾一度發誓我下次來台,必然要仔仔細細安安閑閑得欣賞。誰知我真有了安閒,卻又覺得沒有了着落。
實在是閒得沒法兒安排,甚至把洗曬衣服都列入了消遣辦法。沒奈何,就成天寫日記式的信件,倒並非一定想給人寫信,而是寫信可以混些時日——現在我明白爲什麽外國人對苦捱時間稱爲「殺時間」了。
我開始出去尋親訪友——哪怕是和我只有一面之緣,似曾相識的半陌生人。一見面我就海闊天空的信口開河,也不管人家的時間,是否想殺,就是許多忙碌友人,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他們的時間開刀。
這樣又繼續了一周,我足跡遍四城門,無事製造忙碌。這一周殺時間成績雖不差,但是在我到下所犧牲的別人的時間,卻是不在少數,於是我只得放下屠刀,另覓消遣辦法。
就在這百無聊賴時,我發現了川端橋。我寄居的談先生家,在水源路下,水源路類似水堤,高齊屋脊,我閑來散步,總是在附近的交叉小巷,從沒有想上坡到水源路一眺,我以爲那裏也不過只是一條普通的馬路而已。
那天正當傍晚,我忽想一看擋在路前那條隆起的水源路。我想我永不會忘記我對川端橋的第一眼!太陽正落在橋的那邊,血紅金黃,橋邊一片平陽土地,河水清澈,有幾個穿花裙的女孩子跪著在洗滌衣服,橋邊一輛牛車,緩緩而行。
我呆立不動,久久無言。河裏有打槳聲,幾條藍色小艇,在夕陽下往來駛行。我看不清川端橋的全貌,在我站的地方看去,她好像是橫架淡水和的一排欄杆,欄杆那邊,水流彎彎轉過身去,這條橋正閣得恰到好處,在水天原野間,有了新奇的點綴。
我慢慢的迎著太陽走去,陽光愈來愈弱,太陽本身漸漸隱去,我呆呆的跥上川端橋,轉身東望,遠遠一抹青山,靠水源路旁,閒立幾棟房屋。我離橋循水源路東行,只嗅着一股農家特有的泥土氣息。牛在一邊吃草,幾只白鵝在伸著長頸叫喚,不時地,一聲犬吠傳來。我忽然的失落了散步前的萬種閒愁!只覺得渾身充滿了一股不知名的靈感。
如果四圍無人,我可以跪下去感謝上蒼,因爲祂給我安排下這樣一個奇異的所在,使我數周來狹隘的性情豁然開朗。我再囘橋畔,循著石級下坡,那是夕陽已沉,洗衣女郎已去,遊艇已歸,寂寞無有人聲。我抱膝而作,詛咒自己不是畫家,不能及景寫生,也不是文學家,寫不出當時的詩情畫意,可慶幸的,我感情還濃,還能感到一刹那間自己的驚異贊嘆。我是無神論者,但在感到大自然的偉大時,我總向跪下來皈依。
…….
慚愧我無法形容我當時情景,其後我還是卜居在水源之濱,每晚在橋畔閒步,每晚看太陽西墜,依然有一股我第一次和她見面所感的熟悉情緒,發現了川端橋後,我再也不感到寂寞。
清晨月夜,我就只想出去看川端橋,煩惱時,也縂信步往川端橋走去。川端橋固然是樸素靜穆得令人可愛,同時也和我第一次見她時的心境有關,第一次見她時正值我窒息的無以自處,突然發現一塊新鮮山水,就覺得別有洞天。.....
我踽踽獨行,拖著寂寞的身影,我似乎覺得在遠遠的天際,應該有紅牆一角的廟宇。或是尖頂沖天的教堂。微風裏,應該送來晚禱鐘聲,或是清磬木魚響,這樣才能配合這種悠然清境,才能配合我當時的情緒。
奇怪的是,我的朋友們都覺得那裏平淡無奇,都覺得我對她渲染太多,形容太誇張,我並不置辯,只是淡淡一笑。我不需要人家了解我,我甚至不願意分析我自己。
就是這樣模糊的,虔誠的,我仍天天拜訪著川端橋。有時我如有所得,有時我如有所失。我總是徘徊在橋畔,想在這不知名的靈感裏,找回我失落了的東西。
我失落了什麽?不是家,不是朋友,不是健康,而是一種曾經屬於我的希望企求。我的一點並不算奢侈的希望,在不斷的奔波,和單調的生活了,摸招得奄奄一息,我就想借一點靈感來把它復活,但是川端橋只是戲弄著我,她雖是依稀給了我一點啓示,但一伸手,我的目標又成了遠景。
我至今雖因遷居離開了川端橋,她卻仍然擁有我的愛和懷念,隨著大陸淪陷,川端橋失去了昔日的靜穆,橋畔笑語聲喧,但是我對她的感應卻是今昔相同,遷居之日,我一路擔心,直怕那份不知名的靈感,會遺失在川端橋。
(節錄自徐鍾珮自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