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午後

那年我七歲, 放暑假時, 媽竟然破天荒答應與我們一起上台北玩. 媽的一生大半足不出戶, 竟日活在對過去的怨嘆裡. 有什麼事足以讓一個人用一輩子去追悔, 我不明白, 只知道年輕時受了某些刺激, 使得她不再願意出門見人 也從此對生命失去興趣. 因此, 當她答應與全家上台北, 我們簡直喜出望外.

記得那個午後, 在餐館吃完午飯, 我們閒逛於西門町, 清風徐來, 處處洋溢著初夏的氣息. 走到國賓戲院, 媽忽然被電影院的一張海報給懾住, 腳像被釘住般動也不動. 
那是一個留著赫本頭的年輕女孩, 穿著及膝的長裙, 手拿著一把大吉他, 神采飛揚地在草地上奔走, 後面是六, 七個小孩, 旁邊一位紳士男子含笑地望著她, 後面是一大片青山綠野令人心曠神怡的美景!

媽喃喃自語: 「她怎麼這麼快樂啊? 眉頭皺也不皺一下, 臉這麼春風,  人, 要是能這麼沒煩沒惱, 該有多好!」

看了十幾分鐘, 我想走, 媽硬是不肯定, 整個人像置身於另一個世界般, 兩眼直盯著那女孩. 我不耐煩地去旁邊小攤子看別人抽香腸, 大半天回來, 媽仍原地不動地看著那張海報, 連姿勢都沒換一下. 

二姐於是說: 「我們乾脆買票進去看好了!」就這樣, （真善美) 成了媽一生唯一看過的一部電影, 也是我一生唯一與媽並肩而坐, 長達二個多小時的時光.

媽聽不懂英文, 也看不來瞬間即逝的中文字幕, 然而整場電影, 她半聲都不吭. 我好奇地轉頭看她, 她卻目不轉睛, 一臉的專注, 近乎虔誠地看著電影上每一個細節. 我對劇情雖未百分之百了解, 但也被小孩美妙的歌聲深深吸引.

三十多年來, 我看 (真善美) 無數次, 除了劇情引人入勝外, 可能也因為它是我唯一與媽一起看過的電影吧! 每次重看, 總讓我想起那個夏日的午後.

隨著歲月的流逝, 物換星移, 旁邊的人一直在變, 從媽媽到初中同學, 高中死黨, 大學室友, 初戀的男友, 丈夫, 孩子, 每次重看這部電影, 環境與心境都不同, 也都有不同的感受.

初中去看時, 吸引我的不再是孩子們清亮的歌聲,  而是瑪麗亞與上校之間若有若無的情愫. 當他第一次拿起吉他唱出 (小白花) 時憂鬱而深邃的眼神, 令瑪麗亞動容, 也令我心醉不已. 那時看了好幾本小說 , 都是男主人與家庭教師的戀情, 像(簡愛), (曉雲) 等, 使我對家教產生很多遐想, 每次當家教的二姐從主人家回來時 我便偷偷觀察她有否異樣的表情, 自己暗中編造許多故事.

高中時去看(真善美),  愛上那首(你十六歲, 我十七歲) 情歌. 大女兒在大雨澎湃中, 歐溜出去與當信差的男友在亭子裡深情擁吻, 雷聲隆隆中, 只有兩人相擁的身影在寂靜的夜裡, 美得令人心顫. 而最後那男孩成了抓她父親的軍警, 視她為陌路, 則令我心寒不已!

上大學後, 我身兼兩個家教, 每次去上課, 只有佣人端點心來, 大部分都見不著父母的面 即史見著也是匆匆打一聲招呼, 打破了我對「家教」的憧憬! 再去看 (真善美) 時, 開始思考瑪麗亞嫁給忙碌的上校, 會不會幸福呢? 年齡的差距及當數個孩子的後母, 會不會帶來婚姻的障礙等問題.

剛結婚時 我與丈夫一起欣賞 (真善美) 錄影帶, 好羨慕上校有這麼多小孩, 可以進行有效率的軍事管理 吃飯時, 一吹哨便可集合成軍! 我倆相約要生一窩子小孩 早上吹軍號叫他們起床, 佳節也要他們表演木偶戲給來賓欣賞.

去年全家再度一起欣賞這卷錄影帶, 孩子們對這部看過多次的電影已耳熟能詳, 幾乎每首歌都會哼哼唱唱. 我則再一次發現自己心境的變化

年輕時, 最討厭上校原先打算結婚的對象 -- 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 世故而道貌岸然. 如今自己竟也到了受威脅的年齡, 突然對她充滿同情  要與一位年輕女孩去爭取一個男人的心是多麼的困難啊! 她的雍容華貴 身份地位終究敵不過青春的魅力. 青春是不需要裝扮的, 未施脂粉便能發出自然的光彩, 而她, 除了認輸, 還能怎樣呢?

想到這裡, 我不禁把頭靠在身旁的先生肩上, 緊緊依偎著他, 男人是愈老愈有魅力, 女人則是愈老愈沒本錢, 我還是得緊緊抓住老公的心, 才有幸福的保護!

前不久, 全家到佛羅里達州的 MGM 度假參觀, 有一館是歷史電影海報展, 我又見到闊別多年的 (真善美) 海報. 我在海報前佇立良久, 同樣的電影, 同樣的姿勢, 卻倏忽已三十年過!

我叫兒子幫我在海報前照一張相,  他不耐煩地說: 「這有什麼好照? 」, 我笑笑, 又想起那年夏天的午後, 我叫媽媽 「走了, 走了」, 而媽動也不動的神情! 

75BYN 731 和氏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