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唐吉訶德 (農晴依)
暑假期間,帶兩兒返台探望雙親,適逢連續數週大雨,出門不便,於是向友人和錄影帶店租借了許多功夫片,與兩兒一同觀賞,希望藉此提昇一些他們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認同,並且趁機多學點國語。
其中一卷帶子是友人自日本買來的配有日文字幕,但是卻以標準京片子配音的﹁少林小子﹂。此片是功夫巨星李連杰十多年前拍的轟動海內外的﹁少林寺﹂續集,是當年大約還不滿二十歲的李連杰領著一群功夫很好的少男少女一同拍的。
沒想到,結果不但孩子們對﹁少林小子﹂著迷,連我這做媽的竟也迷得前後看了二十多遍。
少林小子故事很簡單,龍家的男子們愛上了鳳家的女兒們。龍家一家男丁,修的是少林功夫,鳳家老爹習的卻是武當劍法。鳳爹想到龍家男丁成日打自己女兒們的主意,心裡就嘔,再加上不服少林功夫名震天下,因此老看龍家不順眼。幾經波折,終於兩家結好,有情人成眷屬。
那片子令我著迷,因為它以桂林的山水做背景,純樸的鄉村,純樸的人。裡面的人物重情重義,那溪水清徹如鏡,那青山蒼翠如畫,那少男少女含蓄卻深重的情份,讓我想起小時候陪媽媽看的電影,像林黛演的翠翠,還有葉楓的山歌戀,加上,那標準的京片子配音!
聲音和語言對我是極具魅力的,在沒有電視機的童年,每天守著那如魔術盒般的收音機,聆聽那些廣播員變幻莫測的聲音表演曾是我童年裡最大的快樂之一。個性使然,我可以麵包白水度數月而不嫌煩,但對物質世界以外的一切,卻一向採高標準要求,我聽音樂,不喜歡拖泥帶水,對於唱歌的人咬字不清非常不能忍受,聽人講話,我也自幼崇拜字正腔圓,我想,我是絕對非常不合時宜的,我醉心的一切古典的、傳統的、深情的、純摯的、標準的,都早在今天這喧嘩而標準模糊的世間遺失了,是故,這樣一部﹁少林小子﹂,讓我著迷至此!
您因此可想而知,我為什麼要盡一切可能去尋找這錄影帶好帶回美國。
先問舍弟,他答說早幾年,李連杰這上、下兩集少林寺,台灣滿街都是,但近幾年政府大力打擊盜版,一般店裡不容易看到了。於是我去街上的影帶出租店問,老闆娘很客氣地告訴我,現在抓盜版很認真,他們領有正式牌照的店都不敢再隨便複製帶子,店裡出租的片子都是經有授權的,她說這兩集少林寺好像版權是大陸的,在台灣應該是買不到的。
我當時確是心裡非常失望,但心下竟也另有一層安慰,家鄉是台北郊區的土城,我十六年前離開時,她只是一個人口兩萬左右的小鄉,如今人口已達二十萬左右,雖說也算是熱鬧滾滾,但到底不及首府台北,地理上仍算偏遠,而這地方的小店老闆娘竟說生意必須守法,絕不盜版。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十幾歲的我與好友小蕊在台北仁愛路上的店裡買東西,跟店家要統一發票,頻遭白眼,差點被推出店門的往事,誰說台灣越來越不好呢?至少,我如今看到每一家店都給統一發票,而我要的錄影帶買不到,只因台灣沒有它的版權,再不像多年前那樣滿街全是盜版錄音帶了。誰說台灣是﹁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呢?她還是有規範的!
不過,畢竟生於斯,長於斯,對斯土斯人的感覺總是極複雜的,希望看到她好,願意相信她好,跟她到底好不好其實是沒有一定關聯的。
渴望尋到少林寺兩集影帶的心是那麼強烈,一天,我路過重慶南路,在一家書局門口,看到一個錄影帶攤子,我一駐足,很驚訝地發現那架上公然擺著許多我很小時候看過的電影錄影帶,像梁祝、江山美人、七仙女、魚美人等等,一看即知是私人複製的。我當時基於一種試探心理,隨口問那兩位攤主之一:﹁請問你們有沒有李連杰十多年前拍的少林寺?﹂那甲先生立刻一疊連聲說:﹁有有有,馬上給妳去拿。﹂而另一位乙先生已立刻跑開了,說是要替我去倉庫拿帶子。
我當下心裡立刻就後悔了,我幾乎百分之百確定他們的帶子一定是盜錄的,而我要的是高品質的原版帶!我站在那,已準備走了,結果卻被甲先生軟硬兼施地硬留在當地不讓走:﹁等等,等等,他馬上就回來了嘛!他要跑好遠去拿帶子啊!妳看看嘛!不喜歡沒關係﹂,反正,我就是脫身不得。
不得已,我自欺欺人地跟甲先生說:﹁你們這帶子品質好不好啊?你們這跟大陸出的那電影是完全一樣的嗎?﹂我指著旁邊滿口英文的兒子說:﹁我是想買個好帶子回去,給孩子們認識一下中國功夫,也學學國語的。﹂
當然,甲先生的保證是全面的:﹁我們的東西沒問題的,我們在這好多年了,不會騙妳的,妳拿回去看,不喜歡拿來退沒關係﹂
甲先生還在天花亂墜時,乙先生氣喘噓噓地跑回來了,手中捧著除我知的少林寺和少林小子外,竟還多了幾卷不知是少林啥的。
我一看那些帶子,心裡就直打退堂鼓,幾乎已知自己要受苦受難了,我誠心要保存的電影,怎麼可以是這麼劣質的製作!
但當時,我覺得自己幾乎是一種被無形刀子架在脖子上的狀況下非買不可。好不容易才堅持只拿了兩集少林寺,甲先生還一副大恩大德的樣子說:﹁兩集算妳三百五就好!﹂我拿著兩個帶子,幾乎是落荒而逃的,心下直覺得是一萬個被迫的不願和無奈,怨怪自己一開始就不該問,停都不該停,又怪自己面皮薄,早就該說走就走,但我不禁委屈,擺在那,難道人家問問、看看都不成嗎?非得逼著人買嗎?但我也只能怪自己太婦人之仁。就在這樣的反覆折騰下,我拿了兩個盜版影帶回到雙親的家。
不用我說,您也知道那帶子的品質極差,這原是意料中事,奇事在後面。
我帶子拿回家,心裡老大不願意,不想碰它,隔了一天,想,既是被迫買了,總得看看是什麼樣子,於是先打開我看了二十多遍的第二集﹁少林小子﹂,結果差點沒暈倒!竟是廣東話配音的!
我對廣東話並無成見,家父就是廣東人,一遇同鄉,必講粵語,外子也在香港長大,廣東話說得比他的母語北京話還好,幼時,我曾聽家父用粵語唸過唐詩長恨歌,真是韻味十足。但是,我心目中的﹁少林小子﹂不能是粵語配音的啊!一講廣東話,這片子的原味盡失!
語言必有它獨自的韻味,孫中山先生當年在三藩市宣揚革命,若說的不是廣東話,也沒法引致那麼大的風潮;名作家廖輝英女士的鉅著輾轉紅蓮,講日據時代台灣女子的故事,那對話就必須台灣話才動人,換成京片子口白就四不像了。
人的先入為主觀念是很難動搖的,我如果初看少林小子就看的是粵語版,或許會不以為意,但那樣它是否能有這魅力吸引我看了二十多遍就難說了,它之如此吸引我,那樣漂亮的京片子配音是絕對因素之一啊!我不能忍受地把那片子停掉,再也看不下去,只知,它不是我要的!
再打開第一卷,正宗少林寺第一集,天啊!更離譜了,竟是日語配音的,連中文字幕都沒有!
我簡直形容不出當時那感覺,我只有一個念頭,我非把這兩卷帶子退了不可,否則誓不為人!我不喜歡被人架著脖子做決定是其一,而被迫買了如此荒謬的東西是其二,若我不把它退回去,日後只要一看到它,就會生氣,而如果我把它丟掉眼不見為淨的話,我就是個懦夫,我會永遠覺得對不起我自己!
但是,自古不變的道理是,惡人都是懦弱的人姑息出來的,我一介俗女,當然也不免有點懦弱本質。我開始打電話給親朋好友,訴說我的不幸,而且總不忘強調我要去退回這兩卷帶子。我原希望能拉上一隊人馬陪我去壯膽的,再不濟,也替我敲敲邊鼓、打打氣。
聽我訴苦的親朋裡包括名作家、電視台節目經理、中學老師、公務員、小企業老闆、律師各行各業,老中青各輩︵啊!可惜我當年出國唸書了,否則如今還真有﹁人脈﹂!︶,但是,您絕不相信,我竟得到了標準清一色的勸說:﹁唉呀!別做傻事了!不到二十塊美金嘛!沒多少錢,認倒楣算了,這些人妳惹不起的,搞一肚子氣算好的,說不定揍妳一頓_!妳再花這車錢、時間、折騰到那,他們是絕不會退錢給妳的,多不划算!說不定那攤子還不在那兒了呢!不是空跑一趟?千萬別去,就算他們仍在那,妳也一定是惹一肚子氣,退不了帶子的!﹂
我頓覺孤立無援,看來倒像是錯全在我。我想去退帶子的想法是那麼愚不可及嗎?我只好把這故事說給身邊兩個美國長大的小兒聽,他兩人一個九歲,一個七歲,果真是美國長大的,沒吃過苦頭,不知艱險,兄弟倆一致說:﹁媽媽,妳不喜歡的東西當然不要啊!他們有什麼權利強迫妳買呢?我們陪妳去退!﹂母子三人最後商量好了,那天買的時候帶的是老大,今天由老二跟我去退,因他倆在一塊,常互相打鬧,要辦這等大事,面對強敵,我不能分心,所以只能帶一個去。
我跟孩子們說,我非得去試試,不去試一次,我永遠無法跟自己交待,我以後將再也沒有臉講擇善固執、不向惡勢力低頭的英雄故事給孩子們聽了。
帶子買回來的第三天,我就在萬方皆不看好的情況下,帶著小兒子去台北,準備退帶子了。當然,我事先可是先給自己足足心理建設了一天。我當時心裡不免嘀咕,小時候,我們相信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如今是什麼原因,我這個自覺有理的,竟會懼怕那個無理的?
到了那攤子,先沒見到那日與我談的甲先生,只見到那位當時跑去拿貨的乙先生,乙先生一看我手上拿著兩個帶子,立刻全神戒備,待我一表明想退還帶子的時候,他蓄勢待發的惡形惡狀就立刻展出了:﹁沒有這種事,我們這裡從來沒有客人來退帶子的!帶子又不是不好,我問妳,有沒影像?有影像就得了!妳不是說妳要少林寺嗎?那是不是少林寺?是,不就結了?不退不退!﹂
我說甲先生那天說過不滿意可以退的,乙先生立刻大叫:﹁妳胡說八道,他不可能說這種話,沒有這種事!﹂
僵持至此,至少尚未見粗言!當然我已覺心頭脹悶,極為難過了。果然是秀才遇到兵,輸的定是秀才,因秀才臉皮薄,我縱是事先演練過許多遍,當下也不免想要打退堂鼓。
可巧這時候乙先生說話了:﹁天下那有這種事,買了就買了,還要隨便退,難道你們美國就可以不高興就退貨的?﹂我真是毫不考慮地提聲回說:﹁當然!﹂這下可好,乙先生竟橫眉一豎,衝著我大罵:﹁妳放屁!那有這種事?別以為我們沒出過國,妳以為妳美國回來的就了不起啦!﹂
他這聲﹁放屁﹂,倒是將我一下子驚醒了,我立刻告訴自己,我來此唯一的目的就是退貨,只要貨退了,我就算贏了。哼!要比大聲,誰怕誰啊!我可是在合唱團裡唱了二十年的女高音啊!中氣足,我要拉開嗓門來,那可是城中鬧區_!城中分局就在不遠處,他做生意的,諒也經不起這折騰吧!
這一想,我倒鎮定不少,你口出惡言,我至少還得保留風度,我深吸一口氣,說:﹁先生!您非要使用這兩個字嗎?太不文明了吧?﹂他倒一時語塞,氣勢頓時弱了許多。這時周圍已圍觀一大堆人了,但他們自動遠遠站著。
甲先生這時回到攤位,當然是跟乙先生同一陣線的,但因醜話乙先生剛都講完了,甲先生再說的任何惡話並無任何新意,而我仍堅持站在原地,一點沒有要走的意思,我旁邊只有那從小被我調教要敢於為真理力爭的七歲小兒跟我緊緊站在一起,他顯然沒聽懂我們在吵什麼,這樣的陣仗不是他經驗範圍以內的,但對方那句﹁放屁﹂他可是聽懂了,我想他非常清楚我們母子倆正面對一股惡勢力。
我聲音越來越高,所有圍觀的人鐵定都聽清楚了我指責他們的帶子品質惡劣,欺騙消費者,我很盼望有一個圍觀的人會站出來聲援我,但是沒有,一個都沒有!不過,還好,也沒人散去。甲乙兩先生什麼賴皮的話都說出來了,我極力忍著,堅持原地,告訴自己千萬不可退縮。
人越聚越多了,甲先生一看苗頭不對,就說:﹁好啦!退就退,沒什麼大不了!妳別以為你們美國回來的有什麼了不起,告訴妳,台灣沒像你們講的那樣,台灣好人還很多的啦!﹂
我覺得很奇怪,不知為什麼他和乙先生都不約而同地要說﹁別以為美國回來的有什麼了不起﹂,這事跟我是不是美國回去的有什麼關係?是不是今天如果我不是美國回去的,那就是萬無可能退掉這兩個帶子了?我也根本沒批評任何台灣人,我從頭到尾只清楚表明我要退兩個帶子而已!不知甲先生那樣說是什麼意思。
不過,我目的已達,甲先生極不情願地數了三百五台幣給我,我接過來,放下帶子,立刻走人!我聽到背後人群議論紛紛,小兒與我一塊昂首闊步,我心裡真說不出來的輕鬆,適才那被對方粗魯惡劣的態度氣壞的胃也好過多了。朋友們事後說,對這種人,貨退給他,使他錢財上受損,這就是讓他極痛苦的事了,而我被迫要大聲應戰,完全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做得好!
為了退這兩個帶子,我舟車勞頓將近四小時,大台北區交通太亂,從郊區到市區,上下班時本就車行如牛步,加上大雨,更是寸步難行,小兒暈車不適,我得叫計程車回家,來回車資近五百元,當日大雨,我的手錶不防水,淋溼了送錶店修,索價五百元,我多花了一千元台幣,只為了去要回我不願花的那三百五十元,人人認為不值,但我跟孩子們都相信,這是值得的。雖是臨時被迫在台北街頭扮演了一次不合時宜的夢幻騎士唐吉訶德,但我為我所相信必須力爭的正義打了一仗,而且我相信我贏了。我難過的是,為什麼我在台北所有的親人朋友都不相信他們有可能也打贏這樣的戰爭?如果一個社會裡大多數善良的人們都對明顯不合理的一切噤若寒蟬,那麼我們能為這社會描述什麼樣的遠景?啊!台北街頭缺什麼?我想缺的就是幾個傻氣的唐吉訶德吧! (1997 仲夏 作, 2001.01.02 達拉斯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