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 -- 心靈的出路
2005年9月18日﹐本文作者農晴依﹐與美國德州達福區文友會長郭仲琦﹐( 兩位都是北一女中一九七五年畢業校友 )﹐因聯袂赴加州洛杉磯﹐參加北一女中畢業三十年校友會﹐順道應洛城華人文友之邀請演講。本文為作者之講稿﹐錄於此﹐與當日不克前往聽講的文友與同學們分享。 --- tfghs
寫作 -- 心靈的出路
農晴依 2005-09-18 南加州洛城演講
一。九一八紀念日 與 中秋節
今天我到洛城來與文友們見面﹐這個日子很特別﹐既是九一八紀念日﹐也是中秋節﹐我們能聚在這裡﹐是我們的緣份。談到九一八﹐我想起一件事﹐幾年前﹐我們合唱團練唱松花江上時﹐唱到“九一八﹑九一八﹐在那個悲慘的時候﹐。。。”﹐我們團裡有抗戰經驗的人﹐個個激動莫名﹐像我們這些只從書本跟長輩口中經驗那個時代的﹐就沒有那樣的激情。我的小兒子那時還小﹐跟著我去練唱﹐休息時他問我﹐‘媽媽﹐你們為什麼要一直唱揪一把﹖你們要揪誰一把﹖’﹐這讓我想起卓以玉教授那首小詩﹐“天天天藍﹐教我不想他﹐也難﹐不知情的孩子﹐他還要問﹐你的眼睛﹐為什麼出汗﹖”﹐以上的兩段小故事﹐它們的相同處﹐都在於﹐孩子天真﹑不知情﹐所以不覺其痛﹐這折射出知情的人心裡的痛﹐就更痛。人之所以會覺得痛﹐正是因為知情而有所感﹐不是嗎﹖
二。今天的講題
我今天的講題是 “寫作 -- 心靈的出路”﹐中間的一直線﹐隨便你怎麼解釋﹐你可以說它是“寫作與心靈的出路”﹐把它當成一種平行的對比來討論﹐但是對我而言﹐寫作就是心靈的出路﹐那是我個人為寫作下的定義。
通常﹐一個人在心情穩定的情況下﹐是不會寫出什麼東西來的﹐所以我們很少看到結了婚後﹐日日平常相處的柴米夫妻﹐會互相寫情書。會寫情書﹐都是因為看不到﹐接觸不到﹐會想﹑會念﹐想極了﹐也還是沒有法子﹐就只好寫情書了。把思念化為文字﹐那種強烈的思念﹐有了一個出路﹐人就不會被那種強烈的感覺逼瘋了。最常見的情書用語之一就是﹐我想你想得要發瘋了﹐那可不是誇大其詞﹐是真的﹐但只要寫出來了﹐大概就不會發瘋了。
其實﹐人總是在最困厄的時候﹐心有所感﹐無他處可出﹐乃發而為文。所有為心靈尋找出路的藝術方式﹐包括音樂﹑繪畫﹑彫刻﹑舞蹈等﹐寫文章所需的外在技術最少﹐體力消耗也最少﹐但它最勞心﹐因此也是最深刻的終極出路。事實上﹐很多時候﹐對一個痛苦的心靈來說﹐其實是根本沒有出路的﹐但假如有一條出路的話﹐文學就是這終極的唯一可能了。因為當事者環顧所在時空﹐怎樣也找不到出路了﹐所以唯一不同於死亡的出路﹐只有“提昇”﹐想辦法超越困住自己的時空﹐因此而成就了文學。所以文學作品是痛苦心靈凝煉而出的結晶。
古今中外﹐有名的例子太多了。屈原被流放﹐寫了離騷﹐詩作長達375句、近2500字﹐可見他有多少心事要訴說。他死後﹐一些對當時時局不滿的文人﹐假借屈原的名字﹐寫了卜辭﹐感嘆黃鐘毀棄﹐瓦釜雷鳴﹐這可寫出了多少中國歷代以來﹐有良心的知識分子﹐心中共同的感慨。司馬遷寫報任安書的悲憤﹕“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這樣深的痛苦﹐對他而言﹐如果選擇死亡﹐可能要容易許多﹐但他沒有選擇死亡﹐他完成了史記。他是在寫史記的過程裡﹐從古代先賢的苦難中﹐才更加看清他自己的唯一出路﹐就是要完成史記。
詩詞裡讓人熟悉的例子﹑句子就更多了。李後主的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清照寫愁緒﹐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蘇東坡最好的詞﹐都是在他被流放期間寫的﹐他有一天夢到死了十年的亡妻﹐寫下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蘇東坡雖極豁達﹐但同時也是至情至性之人﹐當他寫到‘淒涼’兩字﹐怕不也要滴淚吧﹗
當然﹐絕對不能不提紅樓夢﹐諸位想想﹐像曹雪芹這樣的大才子﹐卻一生潦倒﹐他如果不是把心力都拿去寫紅樓夢﹐他恐怕早就活不下去了。
還有張愛玲﹐她天份那麼高﹐那麼早慧﹐又有那樣的家世背景﹐童年那麼孤單﹐她又那麼敏感﹐她如果沒有一隻筆﹐把她心裡那個孤寂蒼涼的世界鋪陳成文章﹐你們認為她怎麼可能走過人生﹖大概很早就被內心那個總是傷心的自己殺死了吧﹗
三。字詞的符號
以下﹐我想談談﹐大家在寫作時﹐一些字詞的符號。有些詞句﹐我們習慣用它﹐它其實已成為我們語言中的一個符號﹐我們自己不覺得﹐可是一看到那樣的詞﹐我們就會有一樣的情緒波動。比如說“天涯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流行歌曲歌詞“茫茫的天涯路﹐如今你在何處”﹐初戀女歌詞“我走遍漫漫的天涯路”﹐老歌名“天涯歌女”﹐電影片名“明日又天涯”﹐天涯海角。。。。數不完﹐重點是﹐你只要一看到天涯﹐你就覺得一種被分離得很遠很遠的感覺﹐對不對﹖
另外﹐你看這個“老”字﹐李賀最有名的詩句﹕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紅樓夢裡﹐黛玉葬花詞“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還有地老天荒。
這些老字﹐都讓人一看就要嘆息﹐完全的無奈﹐不得不向命運低頭﹐只能放手。
但你看﹐同樣寫情之不絕﹐白居易的長恨歌﹕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這就音韻淒厲﹐絕對不甘放手。
另外﹐我覺得一個高度符號化﹐我一看就痛的字﹐就是“灰”字﹐李商隱的詩句﹐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以前我年輕時覺得應該是蠟炬成灰﹐淚猶未乾才對。可是越長大越覺得﹐那淚一定得乾了﹐因為一切已成灰﹐痛得什麼都沒有了﹐連痛本身都已不存在了﹐那淚豈能不乾﹖所以我很怕看到萬念俱灰這句話﹐人生有什麼情景比萬念俱灰更慘﹖死亡並不會比絕望悲慘﹐因為那是一個確定的事實﹐但是活著的人﹐若因為某人的死亡而萬念俱灰﹐那種絕望﹐才是真的讓人無法承擔。想像那場景﹐仍在流淚的﹐給人的震撼﹐絕對比不上那個木然的﹑淚痕已乾的呆滯臉龐。
各位如果對這些文詞符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我恭喜你﹐那表示你可能神經比較粗﹐不容易感受太多東西﹐那樣你的人生可能比較輕鬆﹐也比較快樂。可是﹐那樣﹐你好像今天就不該坐在這裡喔﹗
四。人生三境界
王國維“人間詞話”說﹐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种之境界:
(1)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晏殊。
(2)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
(3)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辛棄疾 。
這是人生的三個境界﹐也是文人寫文章的三個境界。你先是覺得孤獨﹐沒人了解﹐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一切仿彿無解。漸漸地﹐你覺得再怎樣也無悔﹐是自己選擇的﹐寧願斯人獨憔悴。這裡這句詩﹐讓我想起金庸倚天屠龍記裡的楊不悔﹐這名字是他所有人物中最讓我感動的。當張無忌在紀曉芙死後﹐把她女兒楊不悔帶去找到楊逍的時候﹐楊逍一聽到楊不悔的名字﹐就完全明白了紀曉芙對他的感情。這“不悔”兩字﹐道出了一個深情卻飽受壓抑的女子,怎樣的一種心甘情願和勇敢啊﹗
等到你過了這即使心力憔悴也不悔的階段之後﹐你終會進入那個驀然回首的第三個境界﹐原來人間一切﹐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那人一直就在那燈火闌珊處。初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再見時﹐覺得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幾經折騰﹐終了﹐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
繞這一大圈﹐好像白搭﹐但看你看人生的距離﹐你若眼界一直停留在原點﹐這一切﹐真的有點白搭﹐但你只要站遠一點﹐就會發現這個圓很大﹐也包含了很多東西。人生轉這一大圈﹐絕對沒有白搭。
五。文人的情緒與作品
其實我們現代人﹐除了被科技逐漸掩埋以外﹐沒有一樣情緒經驗是前人不曾經過的。
司馬遷在最痛苦的時候﹐他靠的是整理古籍﹐在他之前的先賢裡找到了他的靈魂出路。他是兩千一百年前左右的人。在他之前﹐中國大約已有一千多年的信史。在我們之前﹐有超過三千年的信史了﹐這還不包括更早之前的傳說。
大家都說文人似乎和憂鬱症有不解之緣﹐其實真相應該是只要是真正有才氣的文人﹐憂鬱就是他必然的本質﹐而且他的才華和他的憂鬱程度成正比﹐他的作品深度也與他的憂鬱強度成正比。他的憂鬱程度越深﹐越覺得人生已至絕境﹐完全沒有出路﹐這時一旦他把他的心緒感情化為文字﹐也就成就了最感人的作品。而我們一般人﹐常常就在這樣的作品裡﹐只因為一兩句話﹐就找到了我們自己的共鳴。
我們就看紅樓夢的大觀園裡吧。同樣過日子﹐誰不是每天尋常度日﹖可是林黛玉的感受﹐竟然是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你看她的憂鬱程度有多深﹖可是林黛玉卻正是大觀園群芳中無人能及的第一才女。
說到文人與憂鬱的關聯﹐現代人已經證明﹐春天對憂鬱症患者﹐是最危險的季節。我想﹐主要是因為秋冬時節﹐本來就萬物蕭條﹐心情特別憂鬱的人﹐因為看到周圍人們也不見得高興﹐沒有什麼反差的感覺﹔但到了春天﹐萬物開始欣欣向榮了﹐可是憂鬱的人還在那裡斯人獨憔悴﹐這時候﹐那種落差感就特別強烈﹐有憂鬱症的人這時候就會更強烈地感覺自己什麼都不對﹐於是常常會覺得自己只有死了﹐才能解脫。歐陽修有一首蝶戀花﹐誰道閒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顏瘦。歐陽修是九百五十年前的人﹐他的詩裡﹐不是早就說了﹐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嗎﹖這不早就告訴我們春天對情緒不好的人﹐是很難過的嗎﹖
另外﹐現代人常常花很多錢去聽大師演講﹐學習生活智慧。我們現代人為什麼常常要去聽大師演講﹐讓別人來告訴我們怎樣過自己的人生﹖那是因為現代人在忙碌中﹐已經忘了最能引導我們的﹐就是我們自己內心深處的靈魂﹐我們已經無法跟自己的心﹐親密溝通對話了。我們現代人最常聽到的大師智慧語就是教我們要活在當下。宋朝的晏殊是歐陽修的老師﹐也是將近一千年前的人了﹐他的一首浣溪沙﹐說﹐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這不是早就在教我們這人生智慧了嗎﹖晏殊貴為宰相﹐人世歷練之後寫出這樣的句子﹐也是他自己的心情寫照吧﹗他這詞裡明說了﹐你滿懷感傷﹐在那空自悲嘆人生種種﹐只會覺得滿目山河更空﹑更遠﹐在風雨中夭折的落花﹐更是殘紅碎艷﹐讓人難堪﹐你還不如認認真真地憐取眼前這個人﹐踏踏實實地掌握眼前這一刻﹐不要任光陰虛度﹐他這不是早就教了我們要活在當下嗎﹖
六。結論
今天大略跟大家談談我為什麼認為寫作是心靈的出路﹐也許﹐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選擇﹐有人認為﹐做義工﹑幫助別人﹐是一種讓自己快樂的方法﹐有人選擇皈依宗教。
但我個人認為﹐對某一些非常敏感而且痛苦的心靈而言﹐像曹雪芹﹑張愛玲這種人﹐他們的心靈﹐其實是根本沒有什麼可能的出路的﹐唯一的出路就是他們不斷創作的作品﹐他們其實是藉著他們的創作而活下來的。就像英國的女作家伍爾芙 (Virginia Woolf)﹐ 如果各位讀了她的傳記﹐就會知道﹐她終生受鬱症所苦(註﹕醫學上嚴格說﹐她是躁鬱症)﹐她如果沒有那些作品﹐她很可能早在三﹑四十歲時﹐甚至更早﹐就會自殺了﹐但她活到五十九歲才自殺。各位想想﹐假設李後主不是四十二歲當天被宋太祖趙匡胤毒死﹐他會怎樣活下去﹖他一定會有更多更好的作品吧﹗那並不表示他就會活得快樂些﹐而是他只有不斷地創作﹐才能不斷地把他心中的痛苦釋放出來﹐他也才能走得下去。
至於我們一般人﹐沒有這些文人的大才﹐其實我們應該慶幸﹐那可能意味著我們的心靈折磨跟衝突也沒像他們那麼深。我們如果能把寫作當做一種舒放心事的方式﹐這應該是很健康的。如果你喜歡寫作﹐我恭喜你﹐這是一個不用花錢的最好的自我心理治療方式﹐你會因此活得比較健康輕鬆一些。
發表於 2005/10/20 11:04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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