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親當年 父親廖劍舞,母親尤世美,民國四十五年︵一九五六︶結婚,父親於一九九八年以喘病歿。 父親逝世一年後,母親來美看我,我第一次聽到許多從前不知道的故事。 幼年的記憶裡,母親總是皺著眉頭,時常唉聲嘆氣,我常偷看到母親獨自流淚。等我漸漸長大,就一直聽到母親數落父親的不是。 我廿四歲出國,這多年裡,母親的每封信都從數落父親的不是開始,然後以叼唸父親的健康而憂心結束。 在我童年的歲月裡,每見父母不合,常常會難過地問天:﹁既然我爸媽彼此都讓對方這麼難受,他們當初為什麼要結婚?為什麼要生下我跟弟弟?﹂ 到今天,我自己也已在婚姻途上走過十多年的歲月,才剛剛開始明白,婚姻面貌之複雜,遠非一枝禿筆能盡數,而有緣婚配的倆人,終一生,或許平日連和平相處也難,卻有許多恩義情結是外人無法理解的。 我父母當年的戀愛故事以至締結婚盟,是非常羅曼蒂克而傳奇的,曾是中央日報的大新聞。 父親孤身離開廣東老家,隨海軍到台灣時,才十七歲。父親是絕頂聰明的人,但幼年即喪父,加上戰亂,且天性活潑好玩,所以不曾認真讀過什麼書,十幾歲即孤身到台,身邊沒有長輩,自己還是個大孩子,根本不知要為前途打算,想來他那時的日子,大約是一天混過一天,這麼渾噩地度過的吧! 父親廿一歲那年,任職海軍總司令馬紀壯的侍衛排一名侍衛,職銜是一名水兵。 當時海軍常派艦隊去南洋訪問華僑,以鞏固僑心,在一次赴菲律賓訪問中,當年二十歲的母親,鄰居一群菲僑小姐去參觀海軍軍艦,有點孤僻而好靜的母親並沒跟去湊熱鬧。 父親那次也沒跟軍艦出海而留在國內,倒是母親鄰居一位朋友結識了艦上一位水兵,那人剛好是父親同袍,就這樣因緣湊巧的,父親的朋友跟母親的朋友多要了幾個通訊地址︵其中當然包括了母親的地址︶,帶回台灣,結果,父親連上,好多人連同父親一起都給母親寫了信,母親也依禮貌全都回了信。 父親雖沒上過幾天正式學校,卻是智商超人的,他學什麼都快,看任何書都過目不忘,雖不愛進學校,但平日舊章回小說可看了不少。也許是這樣,或者完全就是天份,父親雖沒什麼學歷,卻天生寫得一手文情並茂的好文章。 顯然是父親的情書寫得非常好,所以很快地,他就獨獲美人青睞了。 母親當年是個滿腦子夢幻,不需為衣食愁的華僑大小姐,她跟父親通信通了三年多,其實對當時台灣全國軍民的艱苦是沒有一點概念的。 母親廿四歲那年,在僑居地已稱得上是老小姐了,外公急得到處找媒人要把母親嫁掉。父親知道了,心急如焚,當時有規定軍人必須廿八歲才能結婚,父親當年才廿五歲! 在沒有辦法中,父親鋌而走險,為母親做出驚天動地的事來。 當時香港紅星蔣光超先生去台灣勞軍,父親託了他返港後到﹁香港時報﹂為他和母親登一則結婚啟示。在國內,父親找了多家報紙的記者幫忙,當時中央日報名記者蘇玉珍女士為家父母之事寫了許多篇轟動的報導。 在那個台海情勢非常緊張,台灣國際地位風雨飄搖的年代,家父母的小人物愛情故事,被海內外報導成美麗的華僑小姐愛慕祖國的海軍英雄而不顧一切情奔的偉大時代故事。 由於報上新聞登得非常大,不僅轟動國際,也轟動了菲律賓僑社,在那個保守的年代裡,這種事實在太嚴重了,外公氣壞了,覺得顏面盡失,幾乎跟母親斷絕了父女關係。 由於外婆早逝,母親自幼對﹁愛﹂一定有一種深深的期盼,在父親愛的呼喚下,母親於是抱著所有對愛情的憧憬,拋下在娘家的一切,飛到台灣投入從未謀面的父親的懷抱。 父親當時的作為是嚴重違反軍紀的,但因海內外輿論的壓力非常大,母親又是第一位飛赴台灣嫁給軍人的華僑小姐,於是父母親的婚事,終於得到當時海軍總司令梁序昭的特准,梁總司令還特別關照,問父親有沒什麼特別要求。 當時,我年輕的雙親不知衣食愁,只要了一個棲身處,於是被配給到偏遠的板橋邊緣十二埒,在大漢溪邊的一棟克難式的眷舍。據母親說,當時河邊一片荒涼,飛砂走石,村裡男人們每天坐交通車到台北總部上班,還得穿著雨衣,以防風砂,吃飯時得門窗緊閉,還得快吃,否則一會兒盤邊緣就是一圈沙。 父母親的戀愛結婚故事確是十分動人的傳奇。 但是,他們婚後共行的四十多年裡,一切卻並不十分美麗。父母個性南轅北轍,父親活潑輕鬆達觀,有時達觀過了頭,幾乎有點不知天高地厚的架勢,母親持重嚴肅悲觀,常常因凡事悲觀而顯得憂慮。 母親有先天性暈眩症,極易頭暈,無法外出做事,且我和弟弟相繼出世,在那年代,母親也別無他法,只有困守家中。 父親無學歷、無背景,又成家太早,他自己當時實在還是個大孩子,不免仍有玩心,在軍中那樣低的職位,那樣微薄的薪水,這一家重擔,對當年才二十幾歲的父親而言,未免太重了。 年輕時,人總是不知珍惜的,母親放棄娘家的錦衣玉食,不顧一切,為了愛,嫁給父親,挑水、劈材、燒煤球爐這樣跟著父親,她並不覺得苦;牽著我、背著弟弟上市場買菜,一毛一毛地算計著菜錢,她也不覺得苦,但她不能原諒父親玩心太重,時常不回家,終於積怨成忿,恨恨叼唸了一生。 而父親呢?其實他也夠苦的,為了養活一家,他那時是日夜兼差,他白天上班,晚上在報館做撿字排版工,報館的工作全年無休,我童年裡,最痛、最懼怕的記憶之一就是每當颱風夜,屋外狂風暴雨,收音機裡播著小心河水上漲的消息,媽媽帶著我們姊弟兩人坐在桌邊,急得掉眼淚,爸爸怎麼還不回家呢?直到爸爸騎著腳踏車,冒著大雨,衝進家門,我們趕緊去抱著爸爸,放聲大哭。常常,這時候,爸爸都急著招呼我們趕快收拾收拾,因為說不定等下洪水就要來了,他得帶著我們趕緊逃走。 但在平常日子裡,父親畢竟太年輕了,即使是摯愛的妻兒,有時也不免是種壓力吧!加上母親愛叼唸,且總是想不開,不輕易原諒人的剛烈性格,我想他當時難免有時想逃避吧!有時跟著他那些尚未成家的哥兒們在外遊蕩,也不能說全然只是愛玩吧!就這樣,父親傷了母親的心,於是,金童玉女的美麗愛情故事開始被生活逐漸塗抹成全然的灰色。 父親退伍後,迫於生計,最後上商船做廚師,經年海上漂泊,下船後,開過計程車,有時開長途,還餐風宿露,就在生活的磨難下,他逐日衰老,身體日壞。 我出國以前看到的雙親,實在是怨懟的時候居多,我出國之後這近二十年裡,從母親的來信中一封一封,只看到父親的健康每下愈況。 直至父親去年去世,母親對自己的婚姻可說是嗟嘆一生。 但母親這次來,與我同住一段日子,那天晚上,她找出一本老歌本來,要我陪她唱些老歌,唱到﹁遙遠寄相思﹂,母親竟熱淚盈眶,她說當年父親親手抄了這歌的整段歌詞寄去菲律賓給她,那時她就決定以身相許。母親還告訴我,父親當年寄了張自己的照片給她,背後竟咬破自己的小指,用鮮血寫著﹁永不相忘﹂四個字。這張照片,母親珍藏一生。四十幾年的婚姻裡,他們不論怎樣爭吵,母親把家裡的東西摔壞了不知有多少,多少照片,撕了又貼,貼了又撕,就那第一張父親送給母親的照片,她小心奕奕地藏了一輩子。 也是這一次來,母親告訴我當年懷我,害喜害得一口飯也吃不下,整天頭昏,孕吐得沒有力氣站起來,一個人躺在門窗緊閉仍滿室灰砂的克難小屋裡,終日以淚洗面,但父親每天一下班,總是興高采烈地走進家門,親吻母親,盡一切可能逗她發笑,然後一面唱歌,一面做飯。 原來,他們曾有過這樣甜蜜的時光!原來,父親曾經這樣照顧過母親! 雖是吵嚷一生,父親走了,母親仍如失侶孤雁,她確是深愛父親一生的吧! 看著也已衰老,且因骨質流失,比年輕時縮了好幾號的母親,想及父親生前雖被經年的病痛折磨,卻仍不忘時時逗母親發笑的情景,我真是痛徹心扉!啊!有緣相愛而結合的紅塵男女,但願都能記著你所選的是你所愛的,不要忘了終生去愛你所選的人。 (農晴依 一九九九‧五‧二十)